但他既然达到了目的,也就不想那么多,点点头,道声多谢,便抬脚从微微敞开的大门走了进去。
殿中昏暗,未曾点灯,在他身后,投在地上的光影被缓缓关上的门剪成一条细线,最终消失在室内庞大而空荡的晦暗中。借着窗外淡淡透入的天光中,他的目光找到了那人坐在案前的身影。
不是一贯坐得笔直的身影,连着忙碌不休好几日的君王,双臂伏在案上,脸埋得看不见,只有头上金冠微微折s_h_è 出一点光芒。
荀未站在原地被这景象实打实震了一下,这姿势……皇帝趴桌子上睡着了?
他顿时屏住了呼吸,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生怕惊醒了睡梦中的人。
来得也太不时候了……荀未进退两难地想,他想现在就抽身离去,又怕闹出动静来把人吵醒。那总管太监干什么吃的?知道皇帝在睡觉还放他进来了,这是嫌头多不够砍吗!
不过说起来……荀未看了看台阶上那个模糊的人影,不由推测,偏殿里就备着床,皇帝宁愿趴桌子上也不愿去那里,看样子最近是实在忙不过来了。
他一时心里愧疚又同情,也不打算这时候给人添乱了,小心地往后退了一步,估摸着可以就这么轻轻挪出去,不料第一脚就踩到了什么东西。
幸而那东西扁平扁平的,只是踩了一脚,还没发出太大动静。殿中寂静,他怀疑若还有其他人在,几乎能听到自己骤然飙高的心跳声。
他低头找寻那“罪魁祸首”,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忽然发现,地上零零散散还掉落着很多这种东西,呈一种奇异又凌乱的弧状围绕在皇帝桌案前。
荀未瞠目结舌地抬头去看殷长焕桌子,上面只乱糟糟摊着几本奏折和一杯掀了盖的茶杯,皇帝每天的量肯定不止这些。剩下的呢?
还用问吗,他低头,剩下的,都在地上躺着呢。
皇帝多大了……二十?真的不是十二?没事还扔奏折玩?
他小心地蹲下来,轻轻翻开了之前一脚踩上的那本奏折,借着外面尚且微微发亮的天光看了看上面的内容。
他没想到,那是一本联名册,几乎有半数以上的大臣都署了名,他从后面翻起,一页页看过去,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名字在他面前一一略过,直到翻到第一页,看见了自己的名字,不由微微一怔。
是联名上书的内容——太傅荀未,罪不容诛,抄家问斩,刻不容缓……
法不容情,愿陛下,以大局为重。
第27章 天命(四)
皇帝近来睡不安稳。他不是喜欢挑灯夜战的人,荀未以为的皇帝深夜仍在殷勤辛劳地批改奏折的情景,完全是他一厢情愿的想象,大约来源于殷长焕不分场合,何时何地都可以处理起政事的奇妙形象。
但事实上,皇帝是个极度追求平衡的人,早睡早起,锻炼身体,生活规律得乏善可陈,直逼老年人代表荀未。后者毕竟是个活了不知道多久的老不死,即便对岁月流逝毫无感觉,也时不时会有种整个人间都是这么年轻的沧桑感。
他虽然表现得不明显,但心里看任何一个人,都是后生崽子,所作所为都幼稚得很,就算忍住嘴上不唠叨嘀咕,心下也是各种老气横秋的腹诽。故而,就算贤王几次三番跟他过不去,荀未也没有真的生过气。
大约类似垂垂老矣的长辈看小孩在他面前张牙舞爪,也不会去计较一样。至于对朝中那些费尽心机庸庸碌碌,在权力欲`望中前仆后继的官员,则又是神的宽容了。
某种程度上说,皇帝年纪轻轻,能在老气横秋这方面和荀未齐平,也是很了不起了……
但近来——具体说来,正是从荀未遇刺那一天起——皇帝夜间开始变得多梦,一个场景接一个场景转换,没有前因后果,先言后语,只是碎片式的片段,层层迭迭,无止无尽,如同一面摔碎的镜子,每一块碎片中都映照出他自己的脸那般诡谲。
笼罩在白雾中的场景,看不清的面容,微笑着的嘴角,模糊得分辨不清的话语,甚至偶而出现的,乌发间赤裸而苍白的肩膀,咬住的血色殷红的下’唇,他很想让目光微微上移,去看一看那人的脸,却发现自己并不拥有对身体的掌控权。
每每醒来,便只剩下这些,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方才肌肤相亲的触感,以及胸腔里沉重跳动的心脏,在昭示着方才那一场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梦境的存在。
他感到有什么话呼之欲出,到了嘴边却忘得干干净净。只能勉强想起,非常简短,只有几个字,连平仄都还熟悉,却像被下了不可说的禁言一般,无论如何也无法脱口而出——那是什么人的名字吗?
在他的梦里,似乎总是重复出现一个人,一个场景——花瓣,风,树下的人。
那梦境与少时的记忆不谋而合。悠悠在躺椅上歇息的人伸手掀开了盖在脸上的薄薄的书本,露出半张白`皙的脸,耳垂一颗红痣清晰可见。那一瞬间,梦里的人面容之上笼罩的雾气仿佛被风吹散了,连时间都静止在此刻。殷长焕凝神去看,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一样——但,那分明是同一张脸。
他睁眼醒来,窗外乌云黑压压地连成一片,月光星辰被密密遮住,漏不下一丝光芒,宫灯昏暗地间歇跳动着,空气中寒气渐侵。
已是冬末春初,南境本该是春暖花开,却也同京城一样笼罩在迟迟不去的萧瑟灰暗中,春日从来没有这般懒怠眷顾过人间。
天有异象?殷长焕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黑压压的天空,眼里像是渐渐渗进了寒意,幽深黑沉深不见底。
八年前那个钦天监,无论算到了什么,说过些什么,天命既定,在他这里不过是个笑话。
人间伦理都可以罔顾,天命又算得了什么?
殷长焕低头,冷冷地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心,缓缓握了起来。
荀未完全不知道这些天皇帝的心路历程经过了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只是一直默不作声地半跪在那里,翻来覆去看手里的折子,末了,摇摇头露出一点苦笑来。
这又何用他再去认罪,分明都已经证据确凿了。他不知道殷长焕究竟还有什么打算,才迟迟不处置他,往好了想,荀未自认没有迫害过他一星半点,皇帝可能是个念旧的人,所以打算留他一条狗命,但也架不住朝野上下人心向背,处斩是迟早的事。往坏了说,皇帝只是还没放弃知道当初李甫对他的预言,打算先从他口里挖出来,再另作打算。
无论是哪种,荀未心想,人间都没有他的留身之处。
窗外光线渐渐移到了屏风上,映照出金色丝线勾勒下的,鸾歌凤舞的奢华景象,在暖黄的光线微微发亮,好像果真能从屏风中飞出来一般。殷长焕轻轻动了一下,睁开了眼睛。
他没想到只是随便小憩,也逃不过梦境的造访。这一觉睡得奇累无比,心绪起起落落,纷繁错杂,这些天在梦里经历的种种情绪动容,几乎比他过去所有日子加起来还多。
皇帝撑着头,闭着眼睛捏了捏鼻梁,脑海中还残留着刚才一睁眼时的景象,后知后觉地发现,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他骤然睁开眼睛,荀未怀里抱着一堆奏折,正站在书案前,似乎被他突然坐起身的动作微微愣了一下,一时手里动作也停了下来:“陛下醒了?”
他正在把捡起来的奏折放回书案上,谁知道才刚靠近殷长焕,那人就诈尸一般忽然醒了,不仅如此,还一副没睡醒的模样黑漆漆的眼睛一个劲盯着他看。
这里的没睡醒并不是指皇帝睡得一脸恍惚,脸上还有红印子的那种毁形象的样子,皇帝陛下即便是这种时候,眼神里也是清明而且专注的。
主要是荀未不知道怎么解释他一睡醒就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看这件事,只好归结于皇帝没睡醒,脑子还没转过来。
“你怎么来了?”他开口道,看着荀未把奏折放上桌子,端起茶杯凑近了嘴边,不知想起了什么,动作突然停了下来,“奏折,你看过了?”
荀未欲言又止,总觉得解释起来是个浩大的工程,干脆厚着脸皮行礼请罪:“陛下恕罪,臣无意偷察国事……”
殷长焕把茶杯放回去,那里面的茶已经冷了,他只皱了一下眉,也不知是为了这茶,还是荀未方才那话。
“无妨,”殷长焕道,“那东西捡它做什么,待会让人扔出去。”
荀未窥探了下皇帝的脸色,并没有什么不悦或是玩笑的神色。心里不由更加摸不着头脑了。他一时不知道要回些什么好,只能愣愣地站在那里,任气氛又冷寂下来。
殷长焕没听到回应,抬头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身子好了么?冒冒失失就出来了,找朕有事?”
他语气说不上严厉,只是荀未想起自己的来意,顿时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先前想好的说辞一个个争先恐后都从脑子里溜了个光,完全就是个“白茫茫的雪地真干净”的空白状态。
殷长焕看着他张了张口,目光往自己脸上扫了一下,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半晌,只垂眸盯着那堆从地上捡起的奏折,一动不动。
他不知道荀未此刻正在肚子里苦思冥想要怎么委婉一点说好,还以为是奏折看得心寒,正想说些什么慰问一下,就见那人似是十分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沉默地掀起衣摆跪下来。
“臣自知有罪,不求朝野上下宽恕,但凭陛下处置。”
又是这样,殷长焕到嘴边的话生生停住,换了隐隐的气结涌上心头,又是这样不争不辩的模样。荀未那一口气叹得太走投无路,他一听就知道他要干什么。
果然不出所料,左不过是认罪。荀未低着头,没看见皇帝面色微微发冷,认什么罪呢,他倒想听他亲口说说。
“先生何出此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