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未听来,那人语气平平,想必是素来的面不改色。皇帝这话一出,要么是完全没接他的招,此事以后再算,要么,就是的确在等他自己坦白。
坦白就坦白吧,不久前还听人义愤填膺地说过一遍呢,怎么可能忘记。
荀未硬着头皮道:“此前朝中众臣所说,皆为事实,只是尚遗漏一项,西北一事,”他顿了一下,心里把晏离揍了一千遍,才道,“也是臣所为,陛下明鉴。”
“臣自知罪无可恕,不求苟活,只愿陛下趁早决断,莫要任朝中众臣议论为是。”
他一说完,便觉得顿时卸下了个担子,拖了这么久,他都有种真的做过亏心事,一心只求解脱的感觉了。快刀斩乱麻,到此为止吧,皇帝每天这样意味不明的,他是真心消受不起。
不料这一番话说出去,头顶上一点动静也没有,别说回答了,连呼吸声或是衣料摩擦声都没有发出。要不是余光还能瞥到一点玄黑色衣角,他都要以为皇帝凭空消失了。
荀未跪着等了一会,终于忍不住道:“陛下?”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殷长焕开口了。
他冷冷道:“荀未,你以为我是个傻子,还是个瞎子?”
且不说明晃晃地叫了他的大名,就皇帝这前所未闻的语气就够让荀未不寒而栗,起一身j-i皮疙瘩了。
他想解释,说臣不敢,陛下圣明,怎么会是傻子。却不知为什么在那样冰冷的口气下,只能沉默以对。
他想起那时知道镜仙就是那个幕后推手时的心情,被背叛和欺瞒的感觉糟糕透顶,他如今可不就是在己所不欲,施于他人?
可他一点选择也没有。
殷长焕直感觉心头一股冲动,汹涌地顺着脊骨攀上来,直冲得眼前都有些晃动。那人的意思,是让他杀了他,简直比这些日子碰到的所有事加起来都要可笑。
总是低着头做什么?那人何曾认真注意过他看他的目光,又何曾深思过他话里的意思。只会说陛下恕罪,臣无争辩。若说他唯一能确凿的罪名,难道不是既引诱他于人世爱憎恨欲中,却又完全置身事外毫不自知么?
简直可恶,气的人牙痒痒。怎能让他一直就这样无辜无知无觉下去?
荀未眼角瞥到皇帝动了一下,接着似乎是起身慢慢走过来了,顿时如临大敌,脊背一绷,紧张得手心直冒汗。
却不料,面前衣摆一晃,殷长焕毫无征兆地半跪下来,随即,他便感到下巴受了钳制,被人硬生生地掰着抬起了脸。
眼前骤然撞进那人的目光,黑沉沉一片,像是立即一脚陷入了泥沼一般。他推测过皇帝似乎是在生气,但没想到这么生气,那眼神好像要把他生吃活扒了一样,荀未不由一愣,怔怔地在咫尺间的距离与那人对视。
殷长焕的神色极其陌生,从来也没见过他露出这样的表情,他垂下眼睛看着他,语气几乎是克制的。
“荀子惑,你抬头看看我,便知你真正的罪是什么。”
他的话实在没头没尾,令人费解。语境也奇怪得很。什么真罪假罪,既然通通都已经认罪了。不是人间的圣人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吗……
他根本来不及深思那人话里的意思,下一秒眼前一暗,捏在下巴上的手指松开,抚上脸颊,几乎就在同时,唇上传来了陌生的触感,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覆盖了上去。
这一下出乎意料,强硬得根本不容他反应或是拒绝。荀未瞪大着眼睛,灵魂出窍一般看着殷长焕近在咫尺的漆黑的瞳孔,浑身上下好像只剩了嘴唇有知觉,脑子里一阵一阵的轰隆隆作响,好像整个身子都被震得晃动一般。
这是……什么情况?!
第28章 情劫(一)
也就在几年前,在荀老师记忆里,殷长焕和殷长煊还是两个半大少年的时候,他无意中发现当今圣上有个奇怪的毛病,非常稀奇,对殷长煊来说也许不奇怪,但是发生在殷长焕身上就有点让人匪夷所思——
那就是喜欢在书本上随手乱画。
荀未都不敢轻易称那为乱写,因为连字的雏形都没有,潦Cao率x_ing得旁人根本看不懂他在瞎涂些什么。
彼时荀未通过殷长焕日常话语间的不显山露水,和临时问答反应的冷静,再加上叽喳蹦跶的五皇子殷长煊极佳的反面映衬,基本上对他形成了一个少年老成,极其稳重的印象。何况,有上一世的威名赫赫在耳,荀未从一开始就没把他当做凡人的少年,心x_ing直接越过了二十来岁,算是半个大人。
若说活得老不死的太傅大人唯一有一个看过去不会觉得幼稚的人,那也只有殷长焕了。
所以当他好歹想起来自己身为人师的责任感,故作严肃地晃去两个崽子书房履行义务的时候,对面前的这幅场景几乎是目瞪口呆的。
他先是遥遥看了一眼那个端正的身影,原本以为殷长焕在边看书边做笔记,一时好奇,想看看他毫不保留时对家国之事有何见解,于是不动声色地晃到人身后,目光矜持地往下一划拉。
荀未:“……”
他的神色凝重起来——那是个……什么玩意儿?
保存得还算干净的书本上东一笔西一下,有些句子被歪歪扭扭的线划起来了,有些则被涂成了一团黑,零零散散分布着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图案。总之就没有一个正常人能认出来的字。
最匪夷所思的,还当属空白页那个状似人脸的东西,但,荀未能说出来的最高评价也就只能是,画得挺圆。
他还沉浸在有什么东西碎裂掉一地的震惊中,殷长焕刚把一行字涂掉,忽然背后长了眼睛一样,毫无征兆地就回过头来,黑漆漆的瞳孔盯着他,倒也没有露出惊慌失措的神情,全身上下警戒似的一动不动,只胳膊肘轻微地往上挪了一下,不动声色盖住了大半书页和那张疑似人脸的东西。
荀未:“……”
怎么,这是怕他认出来画的是谁?荀未微微发窘地想到,问题是,殿下是哪里来的自信这东西可以被人认出来的啊?
他觉得有必要重新评估一下殷长焕在他心中的形象。
场面一度陷入了尴尬,师生两个互相大眼瞪大眼,还是荀未先整理好心情,他退后一步,装作没看到的样子,若无其事道:“殿下在看什么?”他想了想,大言不惭补了一句,“若有什么疑问,或许臣可以解答一二。”
殷长焕没做声,继续保持着盯着他的姿势,右手轻轻一动,啪地把书合上了。
荀未:“……”
殷长焕回过身去:“没有。”
他无视掉荀未,随手抽了另一本书,低头看起来。
荀未一口气憋在胸口,心里郁结地想到:“这还能好好教吗?”
这事当时不了了之,直到后来有一次随口提起来,殷长焕才好好跟他解释了下。
不是乱涂,标记都是有意义的,具体每个代表什么意思荀未听他说了半天也是一头雾水,只明白了一件事,难怪他看书看得那么快。脑子转得快,手速跟不上,就发明了这么个方法,神人的世界他真的不是很懂。
“那圆圆的像脸一样的东西代表什么意思?”荀未忽然想起这茬,认真问道。
殷长焕原先还一脸淡定地侃侃而谈,听到这忽然顿了一下,默默地看了他一眼,目光里颇有些意味深长,摇摇头道:“没什么意思。”
他不说,荀未也没再问,只是事后偷偷趁着人家外出练习骑s_h_è 的时候,钻进屋子,随手翻起了他平时看的书本。
这些做过乱七八糟标记的书,估计除了殷长焕自己以外,没人看得懂。
他小心翻过几页,眼前充斥着各种抽象的图形,直看得头晕,忽然就像在沙漠里看见绿洲一样,瞥到了难得一见的方方正正的汉字,顿时愣住了。
写字这事本来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但这一连锁的事之所以能在荀未的记忆里存留那么久,恰恰就在他最后看到的这几个字上。无论过去多久,发生了什么,他也百思不得其解——
殷长焕在书上写“荀未”两个字做什么。
皇帝的字,就像他的人一样,一笔一划都有种克制的感觉,端端正正,没有哪一笔是逾矩的。荀未平日里以正常人的审美看来,满篇齐齐整整,煞是赏心悦目。
可单独拉出来两个,就不得不注意到素日忽视的下笔极重的问题了。骤然一看,几乎让人有些心惊。
他脑子里一瞬闪过很多猜测,又一一驳回,大惑不解地继续翻,遍寻不获,似乎只有这一处。倒像是皇帝看书时晃了一下神,随手写下了他的名字,最后又忘了抹去。
直到此刻,荀未一眼望进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在咫尺交错的呼吸和唇齿纠缠间,已经糊成一团的脑子里忽然就冒出了这件陈年旧事,还有那满书乱涂中端正的“荀未”两个字。
不可置信,恍然大悟,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此前种种不可思不可解,竟是原来如此,他从未有任何一个猜测指向这一条道路,因果却不知何时早已种下。
太荒谬了……这,从何说起呢?
他一时间失了所有应对方式,脑子彻底罢工,半点也转不动。身体在下意识挣扎,却完全抵不过那人的力气,被人扣住后颈,撬开唇齿,一路长驱直入,愤恼的侵略中,却无意流露出温柔。从未踏足过的人世恨爱,完全陌生的七情六欲,来得猝不及防,劈头盖脸将他淹没。
荀未在徒劳的挣扎间,茫然失了方向,心中既悲戚又迷茫,为什么和不可能来回在头脑中滚过,争执不休,最终却是堪堪定格在,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