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劫应私情,一劫应苍生,那是殷长焕,是连阙。他自己的劫数,却又姓甚名谁?
门外山呼海啸,晏离细听片刻,果然是起义军已经将国寺包围,正闹哄哄地叫骂荀未,逼他出来,文臣们缩在神佛殿内,无不惊惶。昔日皇宫禁城如今火海冲天,黑烟弥漫,任由铁蹄践踏,而宫中无一人有还手之力,殷长煊虽至,终究也未能转局。
晏离意料之中,他一个天官尚束手无策,贤王如今凡人之躯,戴罪之身,又能扭转什么乾坤。
唯一有这个能力的人就在眼前,晏离觉得自己渐渐失了耐心。
“还选不出吗?”
荀未像是为外面的声音听入了神,目光停滞一处,半晌,才一点点转到晏离身上。
“选什么?”
晏离心头火起,把石头塞进他手里:“问你要不要逆天!都到这地步了,你……”
他话说一半,骤然停口,荀未低头细看了一会掌中之物,漠然侧过掌心,灵石自手里跌落,骨碌碌滚进尘土。
“你拿来东西叫我逆天而行,也是什么命数定好的?”
晏离脸色就变得有点难看,“你怀疑我害你不成。”
“那么你是站在我这边?”
“我身为天官,自然站在天理一边。”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荀未忽然冷笑出声,渐渐笑不可抑,“我选什么,做什么,爱谁恨谁,是逆天还是顺命,何须你们的意志来替我定夺!”
晏离看他眼中慢慢收敛了光芒,黑沉沉一片,适才的无措与茫然像是转瞬间从这具身体里烟消云散了,另有一种神色占了上风。定下决心只需要一刹那,想明白却是无比漫长。
这神色太过熟悉,虽然他绝对不会承认,但他的的确确,有那么一点想念他的老友了。
镜仙当初将灵石转交给他的时候难得促狭,请他务必善待他人的定情信物。
若不是这东西的确有大用处,怠慢不得,那话他听在耳里只恨不得立刻捏碎了这颗精贵的天地造物。
定情信物?分明是个扫把星,昭惑连赌注都要下在那人给他的东西上面,可见有多痴心多蠢。
晏离简直要从此对他鄙夷唾弃。什么情情爱爱,他不懂,也不屑懂。若说仙凡相恋也罢,总是七情六欲的凡人先引诱懵懵懂懂的神仙一起耽于其中,可这两个人算是怎么回事?都是打出世起就清心寡欲了不知多少万年,怎么一朝忽然搅和到一起去的。
他当面冷嘲热讽,昭惑都懒得理他。
“说了你也不懂。”
就答这一句,他再要说什么,那混蛋干脆左耳进右耳出,全当没听见,自己逍遥自在在藤椅上架着腿,一晃一晃的。
晏离目光深长地盯了他半晌,不仅觉得自己拳头很痒,而且觉得自己下次见到司法天神那张脸,说不定也会手痒。
连阙瞎了吗,他想,要动凡心也不能找这种货色吧。
现世报来得特别快,就在晏离下定决心随这对狗男男自己去的时候,他俩那破事终于被后知后觉的天帝挖了个底朝天。
晏离觉得天帝动不动就处理些这个事,也是攒了一肚子气。可毕竟这俩都不是什么名不见经传的角色,不能随意揉`捏撒气,于是y-in恻恻地摆了一盘极复杂的局,准备玩死他们。
昭惑倒霉了,晏离不拍手称快都对不起他以前为他生的那些闷气。可他一个人在空荡荡的院落里徘徊,找不到人斗嘴,又渐渐感到另一种情绪横生,如果非要说的话,那应该叫做无趣。
昭惑同他说过这个词,在他遇到司法天神之前,每天都在说,无趣,无趣透顶。
百无聊赖的晏大仙终于稍微能当时体谅这句话的心情的时候,镜仙来了。
玉石就是那时候转到了他手中,同时传来的,还有那人孤注一掷的赌局。
“他大概需要你的帮忙。”
晏离应下辅佐西北王的任务时,脑子里百般思绪混乱不休,似乎只剩下镜仙这句话渐渐明晰。
可晏离没想到的是都这个时候了,昭惑竟然直接拒绝了他的援助,千里迢迢从西北赶来,替他保存这块破石头这么久,几次三番险些违规,现在却要为他天官的身份心生嫌隙,他这是图个什么!
“你是疯了,看谁都是对头,谁都要害你!”晏离怒道,“我管你去死!”
“我是疯了,”荀未点头,“你千万不要管我。”
他一把打开`房门,火光扑面而来,无数双铁甲下的眼睛盯住了他,晏离在背后问:“你想做什么!”
荀未反手关上大门,截断那人声音。他走至阶前,热风四面八方,撩得长发乱舞。叫骂的声音在他出现时停顿了一瞬,立刻又仿佛得到餍足的恶鬼一般沸腾起来。
阶下刀疤面的将领做了一个手势,那些声音便都止息,只余火焰未尽的噼啪声和空气中挥之不去的焦臭。
“佛门净地,不便打扰。太傅躲了这么久,终于敢出来了?”
荀未不理会他冷嘲热讽,道:“你们如此放肆行事,是认定皇帝不在宫中?”
将领哈哈一笑:“皇帝在与不在,与我等平民百姓何干,今夜不过是人心所向罢了。”
“你想说人心皆向谋反?”
“岂敢,不过太傅在深宫中享尽圣宠,恐怕不知民间疾苦。皇帝是圣明,只不过总有j-ian佞小人在身侧,谗言惑主,我等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你是说我?”荀未一笑,“这么说你们是为我而来?”
“正是。”那将领也笑了,“如果不能荡清君侧,我等又怎能安心回去呢?”
“你说的实在有理,”荀未诚恳地说,“将军可说好了,只要j-ian佞荡清,就立刻打道回府。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将领闻言脸色微变,他重新打量了一遍荀未,只见那人一身血衣立于阶上,脸上淡然笑容,四面火光映衬。的确与想象中的j-ian臣相差甚远,可他不相信,追名逐利的贪官,能不贪生怕死。
于是他也开怀大笑,道:“自然,只要太傅愿意舍命成全。”
“好说好说。”荀未道,“但我还有一件事。”
果然。将领心内鄙夷至极,看他又有何狡辩说词。
荀未道:“劳烦借在下一把剑。”
此言一出,阶下鸦雀无声,士兵面面相觑,荀未又问了一遍,无人搭理,他于是回过头,向着缩在神佛殿角落的一众文官。
“各位,你们谁借我把剑自尽用?刀也成。”
那些文官看他的眼神就好像看一只猪突然跳起了舞。
“荀未,你说什么胡话!”
晏离开始踹门。他方才想开门时就发现被荀未从外面锁上,开始还气得抱臂靠在墙上听,这时却不能再旁观下去。
“晏大人,”荀未平静道,“你说过不管的。”
将领收了笑,沉默地看着台阶上的人。有下属扔了把剑上去,他没有制止。
这个传说中无恶不作的j-ian佞,竟然流露出了死士一般的气节,他并不想成全他,只是一个j-ian佞殉国,怎么可能?闻所未闻。
荀未捡了剑,道了声多谢。
“将军,可说好了。”
他拔剑出鞘,银色的剑身如同一泓秋水,映出阶下所有人的眼神,那一双双混杂着愤恨,期望,麻木,难以置信的,凡人的眼睛。
所有人寂然无声地看着阶上握剑的人,这一夜将尽,残焰在废墟之上半死不活地跳动,血迹一点点干涸。数百年基业,凡人帝王无数代心血,一朝夕间入土成灰。宫墙之外,百万生民水深火热,人世艰难,神又在哪里?
荀未举剑搭上脖颈,嘴角竟然还有一点笑意,向那将领道:“我若死了,你却不退兵,就小心夜里会不会有厉鬼缠身——你不必怀疑我有没有这个能力。”
他身后神佛殿初沐晨光,照亮神目,百官噤声看着面前的背影,轮廓发亮犹如神明。
荀未最后抬眼望了一眼西北方向,喃喃:“臣负陛下……”
没有人听清他下一句是什么,只见那人手腕一沉,剑影一闪而过,利刃割破脖颈,深深切入血r_ou_。
荀未踉跄半跪在地,鲜血喷涌而出,从剑锋沥沥而下,地上立刻汇成一摊,指尖血液粘稠,染红了大半个袖子。
他已呼吸困难,却还没死,深感神仙求死之难,每一刻都比前一刻更疼,而最开始时几乎就是他能忍受的极限。指尖血液滑腻,差点握不住剑,他动动手,又往下深切一刀,登时血如泉涌,终于感到意识恍惚,眼神划过阶下众人,声音和颜色都在淡去,已然分不清表情和面目。
他听不见阶下那一瞬的惊呼,也没看到将领的神色。只是陡然觉得身子轻快起来,似乎还能听到有声音虚无缥缈地吟唱,疑心是所谓的回光返照,接着耳边便传来一声遥遥的。
“你这又是何苦?”
只想发笑,似乎也的确是笑了出声,他真的不记得,原来我当初说过逆天改命的话,说的太好了,简直想为自己鼓掌。只不过有一点不对,就算改不了天命,就算到头来还给人玩到泥里,头摁在地上,命数这东西,他也不会再信第二次。
夜里的西北,狂风呼啸,皇帝莫名心悸整天,夜里难以入睡,干脆起来铺开地图细思。
局势不容乐观,他默坐思索良久,端起茶水却已凉透,再唤人麻烦,殷长焕喝了两口,慢慢咽下,心中漫无目的想到京城,明日启程回京,不知那里如何,雁远倘若失守,京中也不能高枕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