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希风道:“你可不只是让他们去争,你明明是想将他们一网打尽。”
阎钟羽慢慢道:“争完总会有赢家,我看他们都不顺眼,不想让他们任何一个人高兴,等他们争到最后什么也得不到,人人都不快活,我就觉得快活了。”
陈希风瞧着阎钟羽,忽然想到小时候的一件事,他跟着吴先生念书之前,是在国子监念书,国子监学风不正,祖父坚持要他父亲把他送去抚州乡下跟着吴先生,说陈希风一身邪慧,不如陈希贤听话,容易学坏,聪明人一坏起来就了不得了。
聪明人坏起来的确不得了。
陈希风心中愤怒又觉得疲惫,动动唇道:“道:“你一个不快活——”说到此又觉得没什么好说,跟阎钟羽有什么道理�c-h-a��?他什么道理都懂得比你多,陈希风叹道:“还好你二位终不能成事。”
阎钟羽神色骤然阴郁,道:“事不能成非我无能,是苍天薄我。”
陈希风瞬间想到任不平,动了真火,冷冷道:“你现在活着,天意待你就不薄了。”
阎钟羽看陈希风生气,反而柔和起来,道:“罢了,说这些做什么,陈公子,我是诚心将夜航楼送给你,你只要点头,夜航楼就是你的了。”
陈希风一口回绝:“消受不起,无福消受。”
阎钟羽倒似全心全意为陈希风着想,劝道:“公子不要因为恼我逞一时之气,若有夜航楼在手你何事不成?嘉定州聂朱言刺你一刀,你侥幸活下来却不回家,反而还往刺鹿盟中来,难道不是存报仇之念?”
睚眦分明、有仇必报,形形色色的江湖人都活这一口气。陈希风却道:“是为我报仇还是为你报仇?想来阎楼主掌握夜航楼财富的消息,是聂朱言散布出去的了?他很想你死?我觉得能报仇当然好,但只要我潇潇洒洒、自自在在地活着,报不了仇也算了,难道还要搞得自己一辈子为此寝食难安?”
此刻空山深雪,万物俱静,陈希风看着阎钟羽,觉得这位阎楼主开口闭口不快活简直活该,他道:“谁说我是为了报仇回来的?我回来,是要带一个人走。”
阎钟羽像是没想到陈希风这么没志气,顿了下才道:“我读公子的《游刃客传》,当真是字字珠玉、满目琳琅,但我最欣赏的,是公子故事里那‘无人不恨、众生皆苦’的意蕴。”
陈希风未料阎钟羽夸赞起他的书,略觉尴尬地摆手:“当不起当不起,我以后也不会写这样的故事了。”
阎钟羽问:“为什么?”
陈希风怅然答道:“从前读多了花好月圆的本子,觉得那样的故事俗气,写《游刃客传》时便反其道而行,现在想来,人世这样艰难,故事里能快活也是好的,我以后再写故事,就写福寿双全、尽得圆满。”
第109章
之后几天一直下雪,溪谷中雪越积越厚,幸而食物储备充足,不必冒雪出山买粮。昌都翁带了儿子回家这一桩心愿已了,愈发专注武学,日日向陆兼讨要招式在深雪中习武,陶仲商和陈希风则一边找着脱身时机,一边在深山中度日,两人生死相别重逢再会,倒把心中种种顾忌都抛开,情意日笃。
这日大雪稍停,白日出空,照得溪谷中遍地晶莹,众人在木屋里闷了几天,都出来晒晒太阳。用罢午饭,昌都翁又向陆兼讨要招式。陆兼身为旦暮崖主人,手下一大半都是带艺入门,为了得他庇佑,都必须将自己的招式绝艺交给陆兼,陆兼懂得的武功不胜枚举,但昌都翁只要最新奇精巧、威力惊人的武学招式,那能拿来换命的就被剔除十之七八,换到今日也不剩什么。
昌都翁虎视眈眈,只要陆兼说没有招式可换,他就掌毙此人。
陆兼沉吟数刻,对陶仲商道:“逆子,你也不为爹说句话,我拿不出招式可就性命难保了。”
陶仲商冷笑一声,陆兼不能死于他手固然可惜,但只要陆兼死了就大快人心,便道:“世上哪有不死之人,说起来我与方前辈有旧怨难解,子债父偿,你真死在方前辈手里,清明寒食,我也捎你半份香烛纸马。”他和昌都翁的旧怨自然是杀方召一事,碍于昌都翁在此不好明说。
陈希风在旁啪啪啪给陶�c-h-a��鼓了几下掌,觉得陶仲商果然气起人来最在行。
陆兼也没指望陶仲商说出什么好话,望了一眼高高的日头,叹了口气,转脸向昌都翁道:“方兄,我教你《卧雪心法》。”
阎钟羽与陶仲商齐齐愣住。《卧雪心法》是旦暮崖绝学,只有历代崖主可以修习,陆兼竟然以此交换,看来是真的山穷水尽,兜出了老底。
昌都翁听到《卧雪心法》的名字,面上显出痴色,竟翻身落地向陆兼拜了一拜,道:“你肯教我,我感激不尽。”陈希风乍见昌都翁行此大礼,惊了一下,但一想昌都翁一世为武痴狂,疯癫后有此举动也不足为奇。
陆兼坦然受了这一拜,道:“感激不尽有什么用?还不如要授完《卧雪心法》留我性命。”
昌都翁起身拍掉膝上冰雪,道:“这不行,召儿一定要你死,等你想不出武功来换,还是不能活。”武功虽然重要,但方召在他心里更重要一些。
陆兼向昌都翁口授《卧雪心法》,阎钟羽对武学深有研究,武林中最忌讳偷师窃艺,但他双腿残疾身带弱症,不能习武,便光明正大听陆兼教授。
陈希风心中好奇想听听,却见陶�c-h-a��起身避入屋内,陆兼在他身后开口:“你当真不学?我只最后教这一次,你自己琢磨出的那套刀法虽然不差,但正缺一套绝好的心法做底。”
陶仲商头也不回地嘲道:“你带着它进棺材吧。”陆兼多次当着陶仲商蔑视拂剑门的武学,周元朴也曾对陶仲商说旦暮崖武功邪性甚重,练久了会影响心性,所以陶�c-h-a��少年时四处偷师,却只学旦暮崖的一些招式,内功心法陆兼怎么逼他都不学。
陈希风见陶仲商走了,也起身进屋。
《卧雪心法》共有五重境界,山中大雪停停下下,几日间陆兼已向昌都翁传授了四重。高手习武与初学乍练之人不同,种种根基已经打牢,内力技巧一一齐备,这《卧雪心法》又是邪门武功,和正道典籍大不一样,正道典籍初学难有寸进,学得越深越精进步越大,邪门典籍则初学一日千里,但学到精深之处,便生出千百种艰难。
昌都翁疯癫之后窍脉皆通,于武道上进步甚快,迅速练到第四层境界,但也停滞在此,难有寸进,脾性越发暴躁,还发狂了一次,幸而只是打断了十多棵千年古木,没有伤人。
昨日清点存粮只能再吃三日, 昌都翁看今天又是个晴天,决定出山买粮,他本打算将陈希风和阎钟羽留在谷中,左思右想又放心不下,便预备还是背上阎钟羽牵好陈希风、捆着陆兼和陶�c-h-a��一起进城。
穿上雪靴皮袄,几人走出木屋,路上积雪深厚,昌都翁怕陈希风跌跤,拿陶仲商的双刃刀给陈希风当手杖用。
进城只有几里路,一早出发采买完毕,午时之前便能赶回。回程之时,昌都翁拉着陈希风背着阎钟羽走在最前,陆兼和陶仲商背着粮米缀后两步。
走入溪谷将出密林,木屋就在前方,昌都翁心中默念《卧雪心法》第四层的口诀,反复推敲思索,忽听上方传来一声尖锐哨音!一张大网自冰雪下翻起,四名斗篷客各持大网一角从雪中破出,将昌都翁裹了进去!
事出危急,昌都翁手腕一掀将陈希风甩出网中,在他背上的阎钟羽来不及送走,与他一并被罩在网里。陶�c-h-a��见陈希风被扔出来,立刻抖下背上粮袋冲上前,陈希风砸在他怀里,两人一起摔进松软白雪。
霎时四方传来怪笑,有人高声叫道:“得手了!”高高的千年古树上跃下十余人来,前方木屋大门被踢开,乌泱泱又出来数人,都是身带兵刃的江湖客,零零总总算起来有三十余人。
陈希风只认得那些穿黑斗篷的是旦暮崖门人,其它全不认识,但看气质神情都不像正道。陈希风将陶�c-h-a��扶起,两人压住了双刃刀,陶仲商武艺虽在但双手被缚,周围都是敌人来意不善,这次真的麻烦了。
陆兼孤身而立,双手也被绑着,他环顾周围,竟然笑了笑,他容貌生得俊雅,这一笑也算堪比春风。
周围却瞬间一静,一时竟无人敢出声。
忽有人道:“怕他什么!他双手都被人捆上,武功一定是真被废了。”
又有人道:“反正我们哥几个是为了求财,只找阎楼主,不必去得罪陆崖主。”这句话一出,立刻一片人应和。
陈希风心中感叹,黑谱第一威名仍在,即使众人心里都相信陆兼已经被废了武功,却还是不敢轻易得罪他。
昌都翁在网中不断挣动,但那网不知是用什么材料编织而成,经纬状如蚕丝,却牢固柔韧,崩之不断、拉之愈紧。阎钟羽被昌都翁护在身后,没有受伤,他指尖轻轻拨了一下网丝,道:“几位该是旦暮崖中号称‘网罗天地’的四位兄台,四位的罗天网不捕陆崖主,反而网住我,是也想分一杯夜航楼财宝的羹?”
他这一句话又令周遭气氛一凝,有人不住冷笑了起来,道:“哪有这样的美事,又想解毒又要财宝,天下的好事都叫你们旦暮崖占尽了?”
昌都翁听得稀里糊涂,扭脸问阎钟羽:“召儿,这些人是你的仇家?”阎钟羽还未来得及敷衍昌都翁两句,人群后一名穿着黑斗篷的男人浑身一震,大步踏出走到网前,怒道:“你叫谁召儿!”他声音甚高,一时众人都望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