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越的脸色终于没有之前那么镇定:“要听实话吗?”她稍稍抬眼,眉梢里漏出一点骄矜之色。
“当然。”
女孩换了个姿势,靠在椅子上,放在膝上的手微微绷紧,她直视着徐宵,一字一句地在班主任生前工作的办公室里发表对他的评价:“在一中,薛老师的教学水平算不上好。”
“所以有同学不喜欢他,也很正常。你们可能觉得我的话不近人情,但这是事实。”
或许是办公室太过空荡,尽管她的声音极轻,裴久川还是觉得耳边炸开了好几道雷。他甩甩头,想把突然钻进脑袋里的疼痛感甩出去。
“薛老师的事,我很遗憾。”方媛先前对他们说过的话此刻原模原样出现在姜越口中,给人一种怪诞的荒谬感,“但我只知道这么多。”
话音刚落,不待徐宵出声,她便径自站起了身,朝二人轻轻颔首:“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我们还有考试。”
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像一只初长成的天鹅,踮着轻盈的步子渐渐走远。姜越这样的小孩大概是一中学生的典型代表,学习优秀,家境优渥,前途不可限量。
同时,明明年纪尚浅,却已经开始迫不及待地学习成年人的规则,急于快速融入大人的世界。
方媛和姜越的形象重叠在一起,让徐宵不禁皱了皱眉。
“她说话可真不怎么客气。”为了避免自己乱说话,快把舌头咬断的裴久川此刻终于能出声,“毕竟也是教过自己的老师,这样评价会不会太让人寒心了?”
事实证明,裴久川这话说得太早。
“不知道他是怎么在一中待这么久的。”随后,在向薛佳明的同事们询问时,一个中年女老师讥讽地笑笑,“教学水平那么差,后来的小秦和他搭班,能力比他强多了,他也不觉得丢人。”
似乎觉察到自己有些失言,女老师说完这句话后就闭了嘴,踩着高跟鞋哒哒地走人了。
徐宵见惯了这样的场景,旁观者总是怀揣着一肚子的话,迫不及待地对死者评头论足。
反正那个被从头到脚肆意评价的人,已经永远失去了为自己辩驳的机会。
然而,徐宵习惯了人情冷暖,裴久川却是第一次见识这种事。他愣了愣,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没有开口。
他又用力咬了咬自己的舌尖,一股血腥味从口腔里蹿上来,刺激得他头晕脑胀。
裴久川的小动作被徐宵尽收眼底,想来他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大男孩,被裴家从小捧在手心里呵护,没见过这些也算正常。徐宵本来不打算管他,但看着他默默对自己发狠,还是心软了几分。
“你会习惯的。”他拍拍裴久川的肩,点到为止,“很多时候就是这样。”
裴久川点点头,没有作声。
清点完装有薛佳明物品的箱子后,在秦晖一送再送下,徐宵好不容易把车开出一中的大门。在一中待了一天,收获的似乎只有这些不知道有没有用的纸箱,还有一票人对薛佳明的不屑。
“头儿,你看,那是今天早上晕倒的姑娘吗?”车开到一半,一直保持哑巴状态不吭声的裴久川突然把脸贴在了车窗上,“她从医院出来了?”
循着裴久川的目光看去,一个瘦削的女孩正脚步踉跄地走在路上。最小码的校服对于她的身材来说也还是太大,显得她整个人更加摇摇欲坠。
她跌跌撞撞地走着,像一个被摔坏的木偶。
作者有话要说: 裴少爷说,他真的不怂qaq
☆、黑白(05)
裴久川从没想象过会有人住在这样的地方。
不止他感到惊讶,徐宵站在他身前,一时间也怔愣住。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挤在门口,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
二十分钟前。
“同学!等一下!”刚刹住车,裴久川就跳了下来,直愣愣拦在女孩前面。对方被他吓了一跳,连连后退几步。
“我不是坏人。”见女孩被自己吓到,裴久川手忙脚乱地翻出证件,“早上在你们学校刚好遇见你晕倒......你现在好了吗?医生让你出院了?”
张一一闻言,又往后缩了缩。
她是趁护士不注意偷偷溜出来的,没有别的理由,只因为住院要交住院费。
其实她对住院费有多少并没有太具体的概念,但只要知道这不是她家能拿得出的就足够了。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面前这个年轻的警察:“我想回家。”
“我们送你回去吧。”眼前这个小姑娘说话的时候还在颤抖,看上去站都站不稳,裴久川哪放心让她一个人回去。
女孩怯生生地看着他,坚定地摇了摇头。
通常情况下,女孩们遇到裴久川,都会被他的好面皮和笑容所吸引,鲜少有能拒绝他请求的时候。然而这一次,面对着这个随时可能再晕过去的女孩,裴久川沮丧地发现自己的个人魅力好像并没有什么用。
“天快黑了。”就在他思考说些什么才能让对方放下防备时,徐宵绕到了二人背后,“你一个人走回去,家里人总会担心,我们送你,一会儿就到家了。”
他稍稍矮下身子,平视着女孩,眼里蕴着温润的光。
张一一的睫毛颤了颤,没有再拒绝。
徐宵对于女孩给出的地址并不陌生,是个相对偏僻的老城区,离这里有不远的距离,走回去怕是要用一个多小时。
早上听秦晖的意思,这个孩子的家境估计不太好。徐宵从后视镜里打量了一下张一一,她坐在后排,深深地埋着头,好像要把自己藏起来。
不过几十分钟的车程,窗外的建筑已经从玻璃幕墙的大楼变成了挤在一起,密密麻麻不符合规定的私建房。小道暗巷交错,导航仪起不到什么作用。徐宵有些摸不准位置,只好回头问女孩:“是这里吗?”
他的语气一贯温和,然而张一一还是那副怯怯的模样,很小声地回答:“这里就好了。”
她的声音很轻很细,让徐宵想起曾经养过的幼猫,发出的也是这种柔弱到一点外力都经不起的声音。
“这里就可以了吗?”裴久川四下环顾,视线所及之处,原本灰头土脸的平房在暮色里显得更加破败。
张一一点点头,从嗓子里挤出一声几乎听不清的谢谢。
“这个给你。”裴久川在身上摸来摸去,半天也没摸出来什么东西,最后突然想到童小鸽早上塞给他的水果软糖,“头晕的时候吃点糖,就没那么难受了。”
说完,他也不管对方接不接受,直接抓起她的手硬塞了过去。
女孩朝平房的纵深处走去,这里都是私建房,规划极差,到了晚上连个路灯都没有。徐宵怕她看不清路,开了大灯帮她照着。
张一一的身影在光芒里渐渐变小,就在走到光束尽头,即将消失时,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叫。
那声尖叫撕心裂肺,很难想象是从一个这么瘦弱的女孩口中发出的声音。
裴久川几乎从车上滚下来,这回换成徐宵跟在他身后跑。
“这......”刚跑到女孩身边,裴久川就呆住了。
张一一正蹲在地下,费力地抱着什么。徐宵定睛一看,发现躺在地上的是个人。
准确的说,是个失去了双腿和一条胳膊,丧失了自主行动能力,只有半个身体的女人。
“妈妈!妈妈!”女孩的声音带上了哭腔,“你怎么跑出来了!”
借着车灯的光,徐宵看清女人的身边还有一张装了简陋滑轮的破旧木板,想必女人就是靠这个才能移动。大概是见这么晚了孩子还没回来,心下着急,才不顾自己的情况跑了出来。
“我来吧。”张一一试图把妈妈抱起来,然而她早上才晕倒,哪里有什么力气,抱了好几次也没成功。徐宵见状,立即蹲下来,从她手里接过了女人,同时对愣在一边的裴久川说,“把那个拿上。”
大脑完全死机的裴久川从地下捡起木板,愣愣地跟在他们后面。
徐宵原本以为张一一母女住在这些破旧平房中的一间,然而三拐两拐,绕了十几分钟后,一直默默不作声的女孩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来,擦擦脸上的泪水:“谢谢叔叔,我家到了。”
裴久川一直跟在他们后面,视线被挡了个结实,天色又暗,他根本看不清楚前面有什么,徐宵还没来得及阻止,他就已经开口了:“在哪儿?”
有那么一瞬间,徐处长想不顾林湖和裴家的面子,直接手撕了这小兔崽子。
张一一倒是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伸手从徐宵手里接过了妈妈:“就在这里。”
两间平房交错的屋檐下,有一个小小的棚子,大约是从工地上捡了木板搭成的,缝隙间都钉了装水泥的尿素袋,勉强起到挡风的作用。棚顶上为了防雨钉了两块塑料布,整个棚子只有六七平米大。张一一小心地把妈妈放在了勉强可以称之为床的一块垫子上,然后回头望着徐宵和裴久川。
她的目光很坦然,全然没有之前的怯意。
张一一坦然得起来,不代表徐宵二人不尴尬。按理说徐处长也算是见识过大风大浪的人,但面对眼前的场景,他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救场。
就在他打算破罐子破摔时,挤不进棚子的裴久川实在顶不住压力,率先出了声。
“我去买晚饭。”小兔崽子完美地贯彻了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原则,在徐宵削人的视线里丢下了一句话,然后一溜烟地逃离了事故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