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迹一定有,只要足够细心,就一定可以找得到。
四周都是恶木,枝干有刺,它们擦过无情的白衣,擦过无情的身体,尖锐而毫不留情地刺破无情的素衫,刺着无情的皮肤。疼痛的感觉一阵一阵,无情没有当回事。
半晌,无情挺直了身体。
在荆棘丛中,在寒月下,在冷风里,他仿佛一竿修直的竹。
他已经知道萧愁走的是哪一条路了。
带着沉重的暗器,无情再一次掠上半空,往前掠去。
不到一会儿,无情来到山顶,第一眼看见的便是悬崖边一个天然形成的地洞。地洞入口边原本杂Cao无数,此时都有了被人践踏的痕迹;而此地前方已没了路,萧愁又不见踪影,显然萧愁才下了此洞。
没迟疑,无情飞身下洞。
月光星光完全照不进洞里,地洞中是漆黑一片,但无情没拿出任何火折之类的东西。在这样的地洞里,光亮太过于显眼,必然会让萧愁立刻发现自己的存在。所幸没过多久,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也可模糊看清四周景况,无情平飞向前,与此同时,无情也听见了声音。
就在前方不远处。
萧愁的声音,很冷:“你真的是薛绝吗?”
无情看见了火把与灯笼。
在萧愁的手里,在萧愁对面的人手里。
火光照着那个人的脸,那个人的模样,无情太过于熟悉,无情早把那个人的轮廓相貌牢牢地记在了心里——每一个犯人的轮廓相貌,无情都会牢牢记在心里。
那个人是薛绝。
但是,有哪里不对?
无情已坐在坚硬的地上沉吟,一旁有岩壁,但他没有靠。
薛绝从喉咙里发出了两声笑,道:“我怎么不是薛绝?”
萧愁握紧了挂在腰间的刀,冷冷道:“废话少说!你的易容术很好,但瞒不过我。我是杀手,杀手会把他所见过的人的样子全都记住。薛绝是我的雇主,我还不至于连他都认不出来。你到底是谁?我让薛绝来这里,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倒没有再否认,语音一变,反问道:“你让薛绝来这里?我倒想知道,你为什么让薛绝来这里吗?”
萧愁听见这个声音,一怔,手已松开了一直紧握的刀柄。
那人看见萧愁的反应,苦笑。
萧愁喃喃道:“项争……?你怎么会来这里?”
项争摇摇头,道:“萧大哥,你还没有回答我,你让我们的雇主一个人来这个地方见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他的语气已变为了质问,“我们的刺杀目标到现在一个都还未死,你说你要去穹空帮探探路,可是……可是你瞒着所有人来这个地方约见薛绝,究竟是为了什么——”他大叫,“你说啊!”
萧愁没说,低头。
项争续道:“你还告诉薛绝,他要我们杀的人,你都杀了,验货要在这个地方验……你这样骗他,你就不怕他跟你翻脸?”
萧愁这下脸色立变,道:“你调查我?!”
项争道:“是,我调查了你,因为从接到这次的生意起你就不对劲!”他已撕开了自己脸上的□□,露出的一张脸是萧愁熟悉的脸,“就说今天白天在酒楼,你为什么不出手?你如果出手,我们会败得那么快吗?”
萧愁叹一口气,道:“我有我的考量,凭你们白日那个计划,是杀不了无情的。更别说,还有一个不知从哪儿的梁三七。”
项争冷哼道:“你的考量……在无情的那四个徒弟面前用你的断水刀法切菜,也是你的考量?”
萧愁的语音已冷,道:“你果然一直在观察我。”
项争道:“我只想知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萧愁依然无言。
项争道:“你真的不肯说吗?”
萧愁道:“我可以说。”他靠在岩壁上,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才道,“我们是杀不了无情的。就算能杀无情,还有铁手追命冷血,还有诸葛先生,我们杀不了。而穹空帮……我不愿意任何人对穹空帮动手。”他没说为什么,项争也没问,而是继续听萧愁说下去,“所以要想解决这个难题的唯一办法就是,杀了薛绝。薛绝一死,这桩生意我们就不用再做了。”
项争冷着脸,道:“任务没有完成,还杀了雇主——你知道楼主会怎么惩罚我们?”
萧愁微笑道:“我还没说完。我杀了薛绝,然后,我死在无情的手里。”
项争诧异地看着他。
连隐藏在暗处的无情,听见这句话,也挑了挑眉头,颇有点兴趣地打量着萧愁似乎悲伤的神情。
萧愁对项争道:“我死了,楼主就不会罚你们了。”
项争道:“我不明白这两者之间的关系。”
萧愁道:“杀薛绝是我一个人的行为,错在我一个人,楼主要罚就罚我一个人。只不过,他一向明白,罚我的最好办法,就是在我的面前罚你们。”
项争听罢笑了,道:“是啊,每次你和楼主起了冲突,楼主为了逼你就范,最后都是不给我们解药,让你看着我们痛苦难当的样子。而每次,你都会为了我们去做违心的事。”想了想,又突然说,“除了第一次楼主要你去杀人。那时候你武功最高,而我们和其他兄弟都还是小孩子,楼主要你接一桩生意杀一个目标,你任凭我们在你面前痛得要死,你也没答应。到最后,还是楼主亲自动手——”
萧愁截道:“别说了!”
他的脸色很难看,似乎根本不想回忆这件事。
声音戛然而止,地洞静默。
无情八风不动坐在原地,望着前方那摇摇晃晃的火光,人愈来愈静,静得不可能有任何人发现他的存在。
他在沉思项争的话。
片刻后,萧愁又笑道:“所以我死了,他也就不用为罚我而罚你们了。”
项争牵动嘴角笑了笑,道:“楼主喜怒无常,虽然他常因为你而罚我们,但如果没有你,他罚我们的时候其实更多。萧大哥,我和兄弟们都是孤儿,是楼主收养了我们,但是从小照顾我们、保护我们的,却都是你;如果没有你,我们在楼里的日子绝不会好过。而今……而今你说你要死在无情的手里,那我们以后该怎么办呢?”
萧愁的目光很温和。
他看着项争,像一个兄长看着自己疼爱的小弟,笑道:“你们都已经长大了,不用再需要我的照顾和保护了。其实我早就应该死了,我曾经想过,如果有一天我死去,我希望我能死在四大名捕的手里,这是我的荣幸,这是我的解脱。”
无情蓦然意识到不对。
有杀气。
项争的眼中有泪水,可项争的身上更有杀气,一步步向着萧愁走近;而萧愁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依然站在那里,无奈地笑着。
无情两指握住了一柄飞刀。
项争走到了萧愁面前。
萧愁笑一笑,拍了拍项争的肩。
霍然之间,项争击出一掌,正中萧愁胸口。萧愁根本没有半点防备,闪避不及,后退两步,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已喷出。瞬间之后,项争手中长剑指上了萧愁的脖子。
无情抬手,片晌,又收手。
飞刀仍然握在无情的手中。
项争身上杀气已消失了一半,就在萧愁吐出鲜血的那一刹那,项争的眼中酝酿许久的泪在瞬间落了下来。他死死咬着牙齿,看着面前的萧愁,脸上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痛苦。
杀气越来越淡了。
当无情察觉出这点之后,便没有立即出刀。
暂时,还不必暴露。
听一听他们谈话,好像能听出不少有意思的事情。
至于萧愁此刻的伤势、嘴角不停渗出的鲜血,无情并没有放在心里。诚然,因为白日萧愁与薛霜行的对话,因为刚刚萧愁与项争的对话,他对萧愁并不全是恶感,但不论怎样,萧愁是杀人无数的杀手不假。这样的人,如今受点折磨,无情完全无所谓,完全不打算出手相救。
萧愁对身体上的痛并不在意,他的痛在心里。
他盯着项争,久久不言。
到最后,项争别过头,不敢再面对萧愁的目光。
萧愁问:“为什么?”
项争咽了咽口水,才道:“你不是已经打算死了吗?那不如死在我的手里。实话告诉你,楼主早已经知道了你和穹空帮的少帮主认识,他不说出来,就是为了给你一个机会,可你错过了这个机会……楼主答应了我,如果我能杀了你,就让我取代你的位置。”
萧愁苦笑道:“取代我的位置……就为这个,你要杀我?”
项争道:“死在无情手里和死在我手里,还不都是死。”
萧愁点了点头,道:“没错,都是一个死。像我这样罪大恶极的人,无论死在谁的手里,我都能够接受。可是——”他盯着项争的眼睛,一字一句,“我就是从来没有想过,我会死在自己的兄弟手里。”
第182章 第 67 章
萧愁在浮生楼的大厅跪了三天三夜。
这三天,这三夜,他没吃一口饭,没喝一口水,亲眼看着他从小看大的兄弟们因疼痛而滚在地上哀嚎。好兄弟的平安,陌生人的x_ing命,这两者孰轻孰重?萧愁不愿去想,那一声声痛极的求饶声逼着他去想。
郁旗背对着他,叹道:“我养了你这么多年,第一次让你为我做一件事,你都不肯吗?”
萧愁看了一眼在地上不停打滚惨叫的兄弟们,咬了咬自己发白的嘴唇,仍旧摇了摇头,语音虚弱但坚定地道:“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但我不想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