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血道:“老丈切莫这样唤我,我不是什么大侠。”
老人道:“那,恩公!”
冷血道:“我叫冷凌弃,行四。老丈叫我名字便好。”
老人道:“冷大侠!”
冷血决定放弃对称呼的纠缠,指着那五具尸体,道:“老丈认得他们吗?”
老人看一眼,即刻别过了头,不住叹气,说明了那六名死者的身份:一对夫妻,一对父子,一个独居老妇,一个寡妇。
冷血道:“他们可还有活着的亲人?”
老人唉声叹气地摇头。冷血没再开口,蹲下身,将那六具尸体全部抱起。
一旁巽风寨弟子见状即问:“四爷,你做什么?”
冷血道:“总得埋了他们。”一边说,一边向着小树林走去。
那弟子目送冷血离去,不禁有些呆滞。
冷血不是江湖上杀人最多、最凶狠、最不在乎人命的捕快之一了吗?为什么忙了这么久,在这么多人里,唯有冷血一个人还记得那六具未曾敛埋的尸体?
小树林中,若有鬼气。这儿本就有一个坟场,之前冷血跑遍了整个黎县,当然在途中看到了这个坟场,尸体就埋在这儿罢。冷血开始挖白雪黄土,没多久,六具尸体,他已埋了三具。
正在这时,霍然,他听见树林外,远处有敲鼓的声音响起。
有谁会在这时候敲鼓呢?
冷血站起身,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那是一个高台,台面宽阔。冷血从前南来北往,曾在不少乡镇都看到过这种高台,是每逢盛大节日时,百姓们祭祀和做表演用的。而这座台上放着一个大鼓,鼓边正站着一个老者。
冷血一跃上了台子。
那老者惊觉有人来到,猛抬头一瞧,见是冷血,喜悦道:“大侠是你!”
现在黎县的百姓几乎没有不认识铁手和冷血的。
冷血关切道:“天这么晚了,老丈在这里做什么?前边不远有粥棚,老丈吃过了吗?”
老者忙道:“我吃过了,都吃过了。之前路都走不到,还要多谢你们……没想到我竟然又能走路了,忍不住来看看我的鼓。”
冷血道:“鼓?”
老者道:“是啊,我们黎县有个风俗。每年的年夜,都会由全县选出一个敲鼓人,在这儿台上敲鼓向上天祈福。”
交谈中冷血得知,老者姓陆,人称陆伯。近几年来,这黎县的敲鼓人都是他。
冷血了然地点点头。鼓与剑虽并不相同,但老者爱他的鼓,就像自己爱自己的剑。
冷血道:“夜深露重,我先送老丈回家休息罢?明日再来看不迟。”
陆伯哽咽道:“我本以为我之后是再也听不到鼓声了。”他说着情不自禁又敲了两下。
冷血不再打扰,只是听。那鼓声一响,冷血想起一人,忽而微微一笑。
陆伯见状,抹干净眼泪,问道:“大侠也会敲鼓吗?”
冷血道:“我不会。”
陆伯道:“我看大侠听得专注。”
冷血笑道:“我不会,但我有认识的人会,我偶尔听他敲过。”
陆伯瞧着冷血的脸上不自觉露出欢喜的神情,几乎每个老年人都有的关心年轻人姻缘的毛病发作,问道:“是大侠喜欢的人罢?”
冷血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
这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吞吞吐吐,结结巴巴,冷血踌躇了半天,随后道:“老丈,我送你回家罢。”停了停,末了又道,“老丈,我叫冷凌弃。叫我名字就好。”
送陆伯回了家,夜比方才更深了。
百姓们喝完了热粥,都心满意足地回家睡觉,暖和的暖到人心一觉。而巽风寨的子弟们被邀请到各家百姓的家中居住;明日还得继续救助灾民、分发粮食,余下的半夜时间,要好好休息才是。
冷血又回到了小树林里,准备掩埋剩下的三具尸体。
小树林里有人。
冷血一进小树林,随即察觉到有人。这人的功夫还不低。冷血握住腰间剑锷,神情戒备。
功夫不低,但轻功显然不怎么好了。厚雪未融,明月游到树林缝隙,投下微光,忽然照见雪上的脚印。低头仔细观察了一下脚印,冷血原本紧绷的面容一下子放松,唇角绽放微笑,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三具尸体不见了,取代三具尸体的是三个坟包,与冷血所立的三个坟包立在了一起。旁边枯树下,坐了一个人,微阖着眼睛。
冷血的脸色瞬间一沉。
就算是你内力惊人,也用不着逞能坐在雪地上睡觉罢。或许二师兄是真的累了。
短短半个晚上,费了那么多内力,又不歇息忙活这么久,即便二师兄也不是神啊。
几个念头飞快地在冷血脑海中闪过,冷血长长叹了口气。
然而便是这一声叹气,让本只是闭目养神的铁手,心中一动,正欲睁开的眼睛又阖上了。
那一瞬,铁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有些事本来就是莫名其妙。
冷血深深注视着月光下铁手的面容,他忽然又想起了适才陆伯所说过的话,从琉璃到叶绪到今日的陆伯,在秦州寥寥几日,那些自己从不敢言的心意,被那么多人瞧了个清楚。
冷血再一次长长叹了口气。
这一声叹气,让铁手心颤。
第100章 第 18 章
积雪总是不化,冷血轻轻走近了铁手身边,脱下身上外袍,便是铁手之前送给自己的那件袍子,蹲下身,给铁手披上。
铁手登时觉得身体暖了一些,心忖:这样不好,还是应该招呼一声,告诉四师弟自己醒着的。由于担心冷血着凉,铁手再不想别的,睁开眼睛的一刹那儿,他忽感自己的嘴唇微凉。
冷血沾了些霜雪的手指抚上了铁手的唇。
两个人都一呆。
木然片刻,冷血霎时缩回手,慌慌忙忙往后一退,一个不小心竟跌倒在地。这对于自小在山林间长大又有武艺在身的冷血来说真是破天荒头一回。
冷血慌忙道:“二师兄……我、我刚才……对不起……”
铁手被冷血连串的举动搞得怔了又怔,回过神,第一反应是:自己不该在方才睁眼的。
他是真的不忍心看冷血受惊的样子。
铁手走过去想将冷血拉起,而冷血早自己站了起来,继续往后退,愈退愈远,退到树林里的一条河岸边,紧张又小声地道:“二师兄……”不知该如何解释适才的事。
铁手无奈开口,道:“老四,你站住好吗?”
冷血听话地停了下来,却把头埋得低低的,再不敢看铁手一眼,掩藏着自己此刻红透了的脸。
铁手走到他面前,望一眼他身后冰河,笑着道:“要是河水没结冰,你是不是准备跳下去?”
说中了,冷血的脸红了又白。铁手原意是想开个玩笑把冷血逗乐,却不想冷血好像更窘迫了。这一刻,铁手才开始思考冷血刚才的动作代表了什么?
风又忽来。
铁手脱下之前冷血披在自己身上的衣服,还给冷血,道:“穿上罢,我不冷。”
冷血不接,道:“二师兄,对不起……”
铁手的手一顿,继而将衣服塞到冷血手中,道:“穿上。”又微笑了笑,“为什么要道歉?你做了什么事需要道歉?”
冷血依言把袍子穿上。
师兄的话,从来都要听;师兄的问题,从来都要答。这是冷血的原则,没有例外。冷血也曾经想过,如果有一天被铁手知道了自己的心思,铁手问什么,他一定都会如实回答。然而真到这时候,冷血又不敢了。
如果被铁手用诧异的目光看自己?
冷血的一颗心七上八下。
铁手从没见冷血这个样子。即使以前冷血被大胆的姑娘调戏,他最多红红脸,也不曾像此刻这般无措。没奈何,铁手只能继续说点逗趣的话,拍了拍冷血的脑袋,道:“你怕什么?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刚才是想杀我,被我发现了呢。”
冷血道:“当然不是!”
铁手道:“那是想伤我?”
冷血不说话了,终于抬头,用眼睛一瞪铁手:怎么可能?
铁手笑了起来,道:“那你怕什么?我是你二师兄,又不是魔鬼怪——”
冷血道:“因为我喜欢你!”他不再犹豫,拿出壮士断腕的决心,心底的话脱口而出,直直凝视着铁手,道,“二师兄,因为我喜欢你有很久了,所以刚才……是我不对,可我是真的喜欢你,不管你怎么看我。”
一旦话出口,如剑出招,冷血从不给自己留退路。
反正二师兄都已察出端倪了不是吗?再拖拖拉拉,不是冷血的个x_ing。
他像等待死刑一般等待着铁手的判决。
铁手定住了。
冷血说的话,他在适才已隐隐猜了出来,却没想到会是冷血先说出口。他原本打算等安抚好冷血后,再慢慢说的。
很久了?有多久,让冷血这样一脸担惊受怕,却又视死如归。铁手一时只感心中五味陈杂,又心疼,又觉得四师弟这副模样依然可爱。
铁手的沉默让冷血觉得尴尬,他低下头,道:“对不起二师兄。我说过的话永不会变,但我以后不会再说——”
话未落,冷血顿觉身体一暖,跌进了一个怀抱。
铁手拥住了冷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