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为了我,为了鸢城里的所有人,请你忍耐。我们都希望你,活下去。
我很想当面跟你说,大家多么为你做到的事骄傲,可惜没有这个机会了。
离哥儿,我会想念你的。天下之大,你能去的地方,还有很多,所以别太难过,这不是故事的结束,而是开始。
对了,切记,千万千万不能给我写信,否则我也会有危险。
切记,切记。
鸢城已不存在你的生命中了,包括我。
……抱歉,我又哭了,把信纸弄s-hi了。
没时间换了。
离哥儿,再会无期。
阮执」
阮执说话总是绵软多情,这般的凉薄冷静,实属罕见。
楚将离甚至能想象出,那张脸如何敛去笑意,如冰霜封。
那代表,阮执认真了。
他不再犯傻,不再讲些令楚将离头大的疯言疯语,没有开一点玩笑,认真得不容置喙。
真犟起来,楚将离其实是拗不过阮执的。
他相信阮执的判断,知道这件事没有留一点商量的余地,捏着信纸,觉得自己是应该哭的。
对别人来说,再天大的事,已经过了一个月,慢慢也就缓过去了。
但对于他来说,一切还在昨日,阮执还会跟他c-h-a科打诨,捕快们还会开他的玩笑,还会要去处理一堆j-i毛蒜皮的小事。
然而一觉醒来,已天翻地覆。
他人生中二十二年的岁月,被一夕剥离,理智上再理解,感情上也无法认同。
但楚将离眼睛里很干。
他很少哭。
已经忘了该如何哭泣。
染纤尘等他慢慢缓过劲来,敲敲不知何时拿起的烟管,道:“你的左腿,骨头碎得很彻底,我是接不好。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勉强还能走动。”
她用烟斗指指楚将离:“至于你那只被挖出的眼睛。”
“浮游还在或许有办法治,我只做了表面功夫。”
楚将离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浮游是宫眠透的小字:“不知宫姑娘在哪里,可还安好。”
“被追杀之人,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染纤尘手掌一翻,幻出一面水镜,“自己看吧。”
楚将离懵懂地往镜中一瞥,诧异地抚上自己本该空无一物的右眼。
镜中,他面容一如往昔,眼睛处根本没有可怖的伤口,寒星般熠熠生辉。
手指摸到了令人不安的凹陷,他指尖一颤,听到染纤尘说,“只是幻术。”
“断腿失眼的特征太过明显,我用幻术遮住了你的伤眼。但伤口还有那里,你的右眼依然看不到东西。”
但这表面的如常,给了楚将离莫大的安慰,连绑着木板的断腿,也似乎没那么痛了。
染纤尘等他消化完,放松下来,终于将话引入了正题:“谈完你的事,该谈他的了。”
楚将离下意识看了眼黎若,发现他表现出置身事外的漠不关心,好像发生的事完全与他无关,唇微微抿紧:“请说。”
“他自称黎若。”染纤尘道。
楚将离眨眼:“对。”
染纤尘若有所思地望向黎若:“妖王黎若,和你是什么关系?”
第12章 妖王
辘辘滚动车轮的马车之内,没有人说话。
黎若安静地从车窗往外眺望,兀自出神。
他换下了染血的白衣,又素净得像朵枝头的白梅,眉目如画,美得叫人不敢直视。
“妖王,黎若?”楚将离被噎住了,略有些结巴道。
黎若是妖,一只又美又冷血的妖。
他的血溅在楚将离脸上时,虽然也是鲜红的,却宛若雪一样冰冷。
楚将离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成功将他捕获,然而忌惮不会轻易消除。即便知道他妖力尽封,与常人无异,潜意识里还是觉得危险。
但说他是妖王,楚将离不会相信。
妖是古老而强大的生灵,先天地而生,浑成于混沌,抗天道达量劫。
源妖之战以元会计年,征战鸿蒙,结果也只是两败俱伤。
源族隐遁,妖族匿踪。
诸神趁虚而入,一统了袭荒。
妖无血缘亲缘,彼此各自为政。虽不乏强者,却始终是一盘散沙。
这样的种族,怎么会有王?
就算有,又怎会被轻易捉住?
黎若冷淡地开了口:“我是黎若,妖王只是人类强加的身份,与我无关。”
“人类总是喜欢将自己的意志,强加在其他种族身上,妖是自由而平等的,怎么会有王那种愚昧的存在。”
他凉薄的眼眸掠过楚将离,兴致缺缺地移开了,神态淡漠而沧桑,如同自云端俯瞰般,傲慢得似是而非。
那一刻,楚将离忽然信了,在他面前的,是活了万载的妖王。
那是矛盾的生物,温柔又冷血,天真而残忍。
时间不曾在他身上留下可见的痕迹,但确实留下了刻印。
“你不害怕吗?”他蓦然问,“一身卓绝妖力皆已失去,移山倒海,覆雨翻云不提,你连自保都无法做到。”
“就算不会死,也依然会痛。”
不知为何,楚将离坚信着黎若怕疼。
那个很少受伤的妖,远比常人更不擅长忍受疼痛。
施展困心的那天,他的暴怒速度与程度都远超楚将离预期。
捕快都没想到他因并未造成实质伤害的攻击,暴怒到理智全失。
以致给了楚将离发动困心的时间。
黎若用剔透到接近无色的薄荷绿眼眸觑他:“为何要惶恐呢。”
“力量只是装饰,失去它对我并无实质的影响。”
“人需要力量,是为了生存。”
妖以一种明晰而通透的目光注视着楚将离:“这个世界弱r_ou_强食。自然不断优胜劣汰。底层的人为了活下去而努力变强,高一层的人为了活得更好而努力变强,最顶端的人为了保持优势地位,而不能停滞不前。”
“妖不会有这种困扰。只要不被知晓真名,百倍的力量差距也对妖造成不了威胁。所以力量对妖的影响非常之小,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他看看楚将离,视线又回到了窗外:“人类总嘲笑妖族无凝聚之力,形如散沙。”
“但妖是自由而平等的,不存有拘束和地位差距,又怎会有通过指挥与服从作战的军队呢。”
“妖王这个称呼太过可笑,只代表我之力量远超群妖。既为平等,何需有王,何需卑怯恐惧于自身弱小,骄矜傲慢于自身强大,自认低人一等又或高人一等。”
“妖是自由的,身份地位,又或血缘爱恨,甚至生死都无法束缚一只妖。”
楚将离默默听着他平静而激动隐于其下的长长独白,眼神微露茫然。
妖回首了然:“你听不懂。”
楚将离莫名觉得自己输了一阵,摸摸鼻子,看到靠在车壁上似乎已经疲惫到睡去的染纤尘,下意识放轻了声音,道:“我没有想过这些问题,那些离我太遥远了。”
他以为按黎若的傲慢,会直白地嘲笑,显示自身的优越。
然而妖认认真真看了他一眼,只是回过头继续发呆:“也是,以人类的标准,你离衣食无忧的等级还有一段距离。”
那双剔透凉薄的眼,甚至错觉般有了几分人气:“眼界和阅历限制了你的思想,如果有一天,你站到了足够得高,高到你曾经只能想象仰望,就能明白我的意思了。”
那听起来还是在嘲笑,仅仅是不动声色,但楚将离莫名觉得他没有这个意思,反而若有若无的期许着什么。
黎若是寂寞的,这一点毫无疑问。
能与他对话的存在,要么已经死了,要么被他杀死了。
楚将离觉得他不应该被同情,既不值得,又不需要。
于是,捕快思索了一会儿妖给他描述的愿景,摇了摇头:“我没有那么高的追求。”
“这个世界有无数呼风唤雨,弹指间改天换地的大能,但袭荒并没有变得更好,至少不是所有人都过得更好。”他注视着黎若道,“他们站得太高了,不懂蝼蚁挣扎求生之苦。”
妖轻轻哼了一声:“井底之蛙。”
楚将离也不反驳:“睡吧。染老板早就睡着了,别吵醒她。”
“她不会醒的,”黎若漠然道,“你以为,保住一个濒死之人的一条命,是件很容易的事吗?”
“她到底欠了你多大的人情,连龙血Cao都动用了,才把你的命从死亡手里抢了回来。”
楚将离一呆,他不知道龙血Cao是什么,但听黎若的语气,那是一样连妖都觉得珍贵的东西。
“她不是欠我情,而是欠了另一个人的。”捕快喃喃道。
染老板,你已实现了承诺,为什么还感到亏欠呢?
因为那份相似的,沉重而无法得到回应的情感吗?
“今日的阮执,便是当年的傅棣棠。”芜园风情万种的女老板歪在榻上,幽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