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筵心想你哪知道怕?!
苏冷清也不跟他废话,掀开被子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看着他道:“你要跟去京城我也不拦着,但你别指望……”
风筵就在这时昂起脸望着他,跑船生涯让他的脸饱经风霜,再加上此前所受的重创,让那眼神显得憔悴沧桑。
苏冷清心猛然揪了一下,刻薄话竟说不下去了,但要轻易原谅又不甘心,所以气恼站着不知所措。
风筵叹了口气,拿起树枝写道:酒我饮了,真有那一天,我也认命了!
他已是一身伤残,最多也就半条命了!
苏冷清顿时不吱声,半晌踢他一脚,冷冷道:“呆坐着干嘛?拿东西走了!”
风筵捡起地上包袱,又抱起那张桐木琴,心想又该换弦了,上回生生绞断手指,这回险险勒断脖子,早知它这般凶煞,当初就不该买来!
苏冷清站在门口,扭头不悦道:“把你那狗屁不通的对联拿过来,丢屋里我还怕给偷儿看到笑话!”
自从知道苏冷清对自己有情之后,风筵听苏冷清这些冷嘲热讽,倒也听出一些别的意味了,苏冷清是想把对联也带去京城?!
此刻已过二更天了,街上连个鬼影都没,家家户户闭着门板,偶尔能听到呼噜声。
苏冷清负手走在前头,风筵背着东西跟在后头,渐渐也觉察出不对了,这不是通向官驿的路。
苏冷清素来不喜解释,也不搭理风筵的疑问,风筵知道他的古怪x_ing子,不想说话打死都撬不开他的口,自己就似牲口驮着东西跟在后边。
等来到姻缘桥畔,看到那株参天大树,苏冷清停下不走了,指着当中一根树杈,冷汀汀道:“将那狗屁对联,扔进树洞里去!”
当初为找画眉的婚誓,苏冷清可是费了功夫。那绸带可不是飘到轿里,而是动用一班衙役,费了数月才清理出来!
风筵吃惊望着黑黝黝的树影,枝繁叶茂高大粗壮,到处都挂着痴男怨女的缎带,哪里能看到什么树洞,心想这又是在唱哪一出呀?!
苏冷清冷冷道:“摔死了,可别怨!”
原来是在试探他,爬个树算什么呀?风筵丢了身上东西,将那对联塞进怀里,脱掉鞋子蹭蹭往上爬。
越往上面越是好爬,没那么多恼人绸带,绿叶扶苏青枝嫩芽,约莫一丈高的时候,就听见苏冷清不耐烦道:“找到没?!”
风筵便在此刻看到树洞,不过拳头大小,卷轴又如何塞得进去?!
风筵刚刚啊了一声,就听到苏冷清骂道:“不会把它撕开?!”
这下子可费事了,风筵只好坐上树杈,将那又长又大的卷轴两端撕开,然后又一点点的折叠起来,刚刚好也就能够卡进树洞。
这一番折腾下来,已经快三更天了,风筵气喘吁吁下树,心想下回空白卷轴也不能买,省得叫他三更半夜爬树摸洞。
苏冷清冷眼看着风筵喘气,以前让他上树不是个事,现在下来就气喘吁吁,强壮身骨都被他糟蹋了,也就为跟自己赌口气,想着心里又窜起了火,一句话不说掉脸就走!
风筵也不知道他生气什么,追了几步又折回捡起包袱,啊啊啊地问苏冷清怎么了,哪里能得到苏冷清的回应?!
但酒又是他自己回来饮下,这可真真是怨不得别人!
苏冷清这次是扶病进京,几年的哀恸伤绝积压肺腑,又遇上近日的这番波折,松懈下来便一病不起,幸亏一路上有风筵照料,心中烦闷也可拿他撒气,尘喧中有一坨看不上眼的牛粪,便不再是空濛濛死寂无声,而是嫌弃得又有了生气。
苏冷清想这个尘世寂寞如雪,眼前痴汉终究不了解自己,听不懂他的弦外之音,跟不上他的步伐节奏,出不得趟子端不上台面,偏偏还要死皮赖脸跟着自己,真真是让人好不厌烦!
但这京城却繁华热闹起来,满大街都是新奇玩意儿,把这痴汉看得满心欢喜咧嘴傻笑,就跟他是第一次来京城的乡巴佬似。
苏冷清不问也知道怎么回事,风筵上次来忧心忡忡焦虑万分,除了相府就在客栈等消息,肯定不会有心情出去玩耍!
苏冷清这是第三次进京城,第一次是跟温玉怀上京赶考,终日也只是待在驿馆,那时别人都去逛街玩耍,他却被宣书童一袭选驸马的话说得卧病在床,连带着那温玉怀都没好好逛过京城。
第二次跟齐怀景进京面圣,随后升任金陵府丞,很快又是姑苏知府,仕途上可谓一帆风顺,可看这京城却是越发晦暗乏味,人间帝都也不过如此,熙熙攘攘喧嚣车马,但都离他太过遥远,就好似那水中月亮,看得到影子捞不到手。
第三次便是带这痴汉来了,这一路上那个热闹,车水马龙挤挤嚷嚷,明明他们的钱袋都干瘪了,那痴汉还盯着冰果挪不开眼,跟孩童们一起围在人家摊前,又馋又惊奇又纳闷的眼神,连苏冷清的脸都要羞红了!
苏冷清气得甩袖子走人,那痴汉一路啊啊跟上来,似乎还没想明白了,这天气会怎让果子结冰。
☆、第六十章
被那痴汉这么一气,苏冷清眼前又鲜活起来,原来京城如此繁华,市集上五花八门琳琅满目,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真实得有银子就能兑换!
倘若不是这么病着,逛得倒也有滋有味,苏冷清气恼被他坑了,得赶紧找个名医瞧瞧,吃药把病慢慢养好!
这次毕竟是来京城当官,督察院的右佥都御史,官舍里倒是应有尽有,用不着风筵再为生计发愁,只为苏冷清任这弹劾纠察的官职发愁。
苏冷清x_ing情孤傲眼中揉不得沙子,上任没几天就把登门送礼的人都得罪了,连对方来头都不问就直接奚落出去。
有一回不知来个什么人物,装腔作势把四周扫视一遍,就说官舍太过寒酸哪能住人,要请苏冷清搬去他的私苑。苏冷清冷脸回句你那座小庙也想容我这尊大佛,听得那人惊愕过后便嫉恨上了苏冷清。
再后来这话传到圣上耳中,那已经是来京城半年之后,苏冷清因弹劾镇国公惹怒上意,圣上提及此事目光威赫说,苏爱卿这尊佛真是高大,连朕的庙堂都快容不下了!
这话听得同列的左佥都御史吓出冷汗,苏冷清却不惊不怖躬身回道,臣惶恐,臣这尊佛就算再高大,也高不过圣上亲赐本院的牌匾。
苏冷清虽是躬身请罪,但那话却是暗合讽刺,匾上写着‘气正风清’,敢问圣上这座庙堂,可是容不下这四个字?!
等从御书房退出来,就听宣侍郎挑衅道:“苏大人这是官舍住腻了,又怀念起牢狱的滋味?!”
这是讽刺苏大人的贫寒出身,当过小厮坐过牢房,还扯上一些入不得耳的传言。据说苏冷清睚眦必报心狠手辣,整得当初那位少爷家破人亡,到现在还被扣在府里为仆。
苏冷清冷冷回一句:“我会是什么光景,你不一早就知道?!”
这是讽刺宣侍郎以色侍人,夜夜陪伴在那龙榻上,皇上有什么想法动静,他还不一早就知情?!
宣侍郎皱眉,对身边同僚道:“哎呀,这人就是无趣,开不得半点玩笑!”
苏冷清冷笑一声,甩了袖子离去。
外人都以为苏冷清不屑与这种以色侍人的臣子为伍,却不知苏冷清是宣侍郎暗中一手提拔,安c-h-a在督察院便是要萧清风气整顿朝纲。
苏冷清心如明镜怎会不知,之所以甘愿为垫脚石,一来是铲除j-ian佞分所当为,二来也是报答解救和提携之情。
御书房的那场对白,在外人眼中是相互挑衅,但在彼此耳中另有含义。
宣侍郎说皇上在火头上,搞不好会拿你问罪,真要下狱你别慌神,我在外头会想办法。苏冷清说我慌什么?!授官印时就想好了,还用得着你来交代?!
虽说早有心理准备,但苏冷清回到官舍,看到风筵蹲在墙角刨坑,一口气种了七八株萹豆荚,心里还是没来由的烦闷!
这人就跟后主刘禅似,没心没肺乐不思蜀,吃饱喝足就不知愁。
这官舍还能住多久,没准明早就得卷铺走人,种这劳什东西做什么?!是埋怨我不能给你个长久正经的窝吗?!
风筵听到脚步一掉头,看到苏冷清僵硬脸色,知道他今天上朝又不顺了,果然就听到他拿自己撒气,一天到晚只晓得遛鸟逗狗,你就不能干点正经事?!
风筵看看自己满手泥巴,再看院中山羊兔子,心想你又乱骂人,明明只有羊和兔子,哪里来的鸟和狗?!
苏冷清边骂边往厅房走去,脚下又踩到什么东西,抬腿一看几乎气晕,两球黑黝黝的羊屎豆!
好啊,我就知道你看不得我穿这身官服,满院子弄了这些羊屎豆子,你是要我带着一身羊s_ao去上朝?!
苏冷清又是好一阵讥诮,直到风筵伺候他换掉官靴,拍胸脯保证将靴底清洗干净!
稍晚一些,苏冷清心头的火还没泄,就见风筵端了药碗递来,抬手就将那碗药给泼了,怒道:“不喝,治好了,也是送牢里去!”
趁早敲他一记警钟,当真这儿风平浪静,让他这般逍遥无忧?!
风筵果然惊呆了,当下定定看着他,拿眼神问他怎么了?!
朝堂上的事风筵一窍不通,苏冷清解释也是白搭,冷笑道:“怕就滚,我可没留你在这里吃闲饭!”
风筵就在桌上写,咱俩写了婚书,要死也死一起!
苏冷清冷觑道:“我就说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风筵咧嘴笑了,包容眼神溢出宠溺之情,苏冷清的官不管当得有多大,在他面前永远都是昔日那个被娇惯坏的小书童。
屋外的仆人进来了,苏冷清一挥袖子,擦掉桌上字迹,冷汀汀道:“谁要看你的狗爬字,小儿写的都比你工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