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底清澈干净,几乎又有了初见时秋笙口中所说的“少年感”,要不是方才看的太分明,秋笙都要以为那个渴战冷血的疯子是自己灵魂出窍的幻觉。
抬手一把捂住了他的眼睛:“别这么瞅着我,没用…你不想说,那我来一个个问…对了,刚才还漏下一个,雪千里是哪儿来的?”
手下眼睫一颤,楚翛的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那我给你几个选择,南疆巫蛊寨、湘水天渊寺...”他故意顿住,楚翛因着这短暂的停顿一手攀上了他的小臂,微微用力,没拉开。秋笙靠近了慢慢说完:“还是,昆仑山崔嵬阁?”
他有种错觉,眼前的躯体,似乎在听到“昆仑山”三字时妄图剧烈的挣扎,却被硬生生压了下去,光洁的额头渗下一滴汗水,滑过眼角,泪一般落进了微张的双唇之间。
“我…”
“咚咚!”
头顶的砖板被人敲响,两人皆是一愣。秋笙应激x_ing地将楚翛连拉带拽地推到了背后,握紧了承影剑屏息而待。
“陛下,路充带兵来了!”
方久的声音,秋笙回头看了楚翛一眼,盯着他答道:“进来吧。”
楚翛迎着他的目光勉强勾出一个浅笑来,从万岁爷吃人一般的眼神中清晰明确地读到“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你给我等着!”骗人骗己的笑容终于是撑不下去了,撇开了视线。
方久掀砖板的动作比王登还简单粗暴,几十斤重的砖头直接被他拍出老远,伸进手来把秋笙拉了上去。
“援军不是到了么?急火火地忙什么?”皇帝陛下本想着装模作样地理理衣裳,拿手一抓,却摸了一手楚翛给他缠了满身的布条,只好尴尬地摸摸自己的鼻子尖。
方久眼里都能喷出火来:“陛下,路充带来了三万精兵!有人改了军令!”
改军令伪造玉玺可是诛九族的大罪,能有本事改军令的人也是寥寥无几。大概是早知道了心腹之中出了叛徒,秋笙倒没方久那么大的反应,闻言皱紧了长眉,片刻后说道:“调御林军及各地方守军来,无论如何江南要保住…问路充要来调兵令朕看看。”
“是!”
“何事?”方久一走,楚翛就从地营里跳上来,后头紧接着跟着高立和王登。
秋笙半低着头,微微颤抖了一会,像是忍无可忍似的猛地抬头大吼一声:“三万!哪个白吃干饭不放好屁的狗东西!娘的…是让韩建华等死么!”
敢情适才是在强压着冲冠怒火,大约是不想在部下面前丢了威严,秋笙痛快吼完,看着一干人眼观鼻鼻观口的呆滞脸,后知后觉地后悔起来。
还是没忍住…
“调的不是一万五千人么?”
关键时刻总会有人替他解围,虽然知道王登只是单纯发问,秋笙还是颇为感激地递给了他一个赞赏的眼神:“先帝崩殂的消息走漏、为北骊南蛮通风报信、篡改军令伪造玉玺…这桩桩件件发生的实在是太密集了,朝中定是有人早与这两方串通一气觊觎我大越疆土。这计划该是早就…”
“陛下,”高立开口打断秋笙,悄悄瞥了一眼站在一边旁听的楚翛,“今日所说之事,非军中朝廷之臣,是否…”
青年自始至终抱着胳膊不发一语,这话是冲着他来的,看向秋笙,见对方也看着自己欲言又止,便自觉地弯腰一拜:“两军要务,楚某乃是一介布衣,陛下,容楚某告退。”手里还握着秋笙的万尺弓,寻思着正好趁机避开,回头找找董琦。
楚翛以为秋笙犹豫不决是无法措辞请自己回避,实际上万岁爷在思考的问题却是如何条分缕析地跟部下解释明白楚翛的身份,以及即使人家不在场旁听,依旧能比咱这些当事人更了解谈话内容的特殊技能,掩其耳目纯粹多此一举。
眼瞅着楚翛溜达远了,各位将军的面容放松下来,秋笙继续道:“该是个许久之前就计划好的大工程,南蛮北骊后不知还有什么专门冲着朕来的风浪,西北军都得挺住了…高将军,三七两营并为一营,更名西羽营,你和王登给朕带着,守好了威州;九营给方久,五营给齐默…哎,这一晚上朕怎么没见着他?”
王登:“他耳朵不好,只能凭眼神上战场,晚上一黑,他基本就抓瞎,早在地营里安排了个好地方给他。要是让他半夜打仗,没等开战呢,就被人斩于马下。”
“那他怎么带兵?”
“他几年前没被炸成半聋之前领着三营打了不少胜仗,到了如今,虽说不能单独打头阵了,却精于s_h_è 术百步穿杨,是个好手,先帝便一直留着他在西北军。”高立实在听不下去王登贬低自家弟兄,一挥手抢走了话头,“也能带兵,不过只能做个副将,还得有个听得懂他说话的主将带着。”
秋笙从前混迹山林时也落下不少伤,却没有一样是碍着他过活的,不由惋惜皱眉:“三营将领…那这样,高将军,你和齐默带西羽守在威州,王登带五营和方久一道儿随朕归京,若是御林军他们收拾不了南蛮,便南下支援…威州城百姓呢,你们早先如何安顿的?”
“开战伊始便清空城池,都分散到了附近的青州、白城和天城中了,由当地县官负责照看。”
秋笙环顾四周,脚下的土地哪里还有半点威州城原本的模样,一番血洗而后,死气沉沉,即使是胜利的一方,也没有半点欢喜。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j-i鸣”,说的大概便是眼下的景象,y-in曹地府怕也不过如此吧?
秋笙轻轻冷笑一声,这般倒好,往后若是大罪大孽下了地狱滚油锅拽舌头,也没什么好怕的了。战事本身,便已是最最残酷暴戾的地狱,活着出了战场,感觉早已死过一回,全然再无所畏惧。
方久和路充远远赶来,一众人好几双眼睛愣是没瞧见始终停留在秋笙身旁的一团黑烟,它在他身边几近疯狂地晃来晃去,似乎是使了很大的力气撞过去,无数次重又化作飘渺的雾气,发出嘶嘶的声响。
楚翛转悠了半天也没找到董琦,这才想起刚刚那小老头挺尸的地方正是拉图率兵撤退的必经之路,穷途末路下的败军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手无寸铁的董琦怕是凶多吉少。
剑尖仔细翻动每一个脚下的尸体,审视着对方狰狞僵硬的脸庞,目标地三里之内,竟没找到董琦的尸首。
难道是被抓走当了俘虏?
楚翛无计可施,算算时间也差不多,正要原路返回,一阵熟悉而难忍的钻心之痛自左臂袭来,眼前顿时花成一片,几乎瞬间便逼出了他一额头的冷汗,身子不稳,险些栽倒在死人坑里。
他吃痛地缩成一团,无法看到自己的整个身体已经被墨色的烟雾紧紧包裹,那雾气有着飘渺的生命,慢慢爬上了青年单薄的躯干,渐渐将自己缩小成了与他相同的大小,黑洞般的大嘴在他的皮肤上一寸寸移动,像是在无声地啃食着他。
楚翛抖着手提上煤油灯,重重咬着下唇,拼死将眼眶中逐渐扩散的黑雾驱赶出去,黑血顺着下巴颏流下来,滴进了灯油里,灯芯不温不火地闪了几下,总归是亮了。
黑雾瞬间撤去,楚筌浮在空中恼恨地盯着他,咬牙切齿道:“你疯了么?”
“与其被你控制,还不如多耗点儿心力,死得早也认了。”楚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惨白的脸上几道乌黑的血痕,妖冶异常,“我们大可以耗耗…此生输赢不论,来世也好再来。”
“你没听到他说么?”煤油灯烧的他魂魄疲累,即使是那灯在他眼前幽幽的灭了,黑影却没动作,“白城和青州,那原先是九黎的地盘!就这么由着他占为己有么?楚翛,你咽得下这口气?”
楚翛掏出手帕擦脸,不为所动,冷冷道:“那是你的气,不是我的。撺掇着南蛮北骊双双进军中原,假设你的y-in谋真的成功,江南江北两分天下,你有什么好处?九黎回得来?徒增杀孽罢了…你若是报仇心切,回头在轮回桥那儿等着吕轻烟的生魂,把她推到死门里去永世不得超生便是…寻仇寻到数百年后的秋笙头上来,你是干对着这孩子不顺眼,还是不舍得毁了吕轻烟的魂?”
他们是同一魂魄的□□,戳彼此的伤处都是一戳一个准。楚筌中箭似的痛呼一声,发出奇特的怪叫声,与轰隆隆的雷声相得益彰,大嘴里几乎散发出雷烤的焦味。
“你胡说八道什么!”
吕轻烟曾经在楚翛的梦里出现过,平淡无奇的众生相里头,只有她的面容如画般细腻真实。梦都是楚筌本意愿意给他的,自然并无不妥之处,拿吕轻烟的名字出来纯属诈诈对方,没想到还真叫他给撞上了。
黑烟升腾到空中不停翻转,又飞速降落到地面缩成一个小圆球横冲直撞…如此失态的表现,这个吕轻烟,绝不只是血海仇人那么简单。
他想乘胜追击逼问出个结果,却牙关发麻无法开口。楚筌带走的是他的一魂一魄,再不愿面对,他也始终不可预知地被对方掌握着一部分心绪起伏,楚筌几欲疯魔,他自然不可能安然如常。
两厢正僵持着,一声清脆的啼鸣破空传来,麻痛如潮水般退去不少,楚翛伸长了手臂,接下那红黄相间的鸟儿,自小筒取出一张字条。
“离魂销魄之术已有眉目,万望楚公子速速赶来。”
黑烟来不及混入他的心神,正要急着飘过来,却见楚翛几下将字条撕了个细碎,就着煤油灯烧了。
“吕轻烟是谁,你不说,”轻勾着嘴角笑了,楚翛的眉眼深邃难辨,“我自会从别处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