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跟他打马虎眼,仅仅凭借这一点就足以让万岁爷身心俱疲了,且不说这事还牵扯上楚翛。
一股冷涩的风呼啸而来,秋笙来不及闭眼,正好迎着风顶了口沙子,几乎瞬间便流下两行清泪。
他晃荡着还剩了个底的酒坛,漫无目的地望着迎仙楼下万家灯火,突然毫无征兆地被满腔孤寂席卷了全身,张了张口,却被漫天的风刀霜剑封住了喉咙,愣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为王者,竟是如此清寂一人身。
即使眼下他满心满眼皆是千万里外的一个人,却被这一袭龙袍锁在了楼台高阁,举手投足皆受限。
他缓缓扬起手,似乎是想将一朵初绽的烟花抓在掌心,却眼睁睁地看着那绚烂只不过闪了片刻,便只剩一片黑暗落入怀中。
只觉光y-in不过笑话一场,莫名其妙的皇位,不合时宜的终生归宿,空伸长了一双手,却只能抓紧迎仙楼上一柱栏杆。
“陛下正在楼阁之上,连大人前去便是。”
李辞的声音自楼梯下响起,秋笙满脸木然凄怆几乎瞬间收的不见踪影,提起酒坛仰头喝干,抹了抹嘴角抬起眼来,听到身后一连串的脚步声。
“臣连城,参见陛下。”
“这里没外人,起来说话,”秋笙斜靠在栏杆上,“怎么了阿城,送的年食没收到来向朕兴师问罪不成?”
一身飞鱼服衬得连城脸色有些y-in暗,大概是没心情说笑,愣是没接万岁爷这句玩笑话,只是应命站直了身体,想说什么却多次欲言又止:“陛下…陛下…”
秋笙一时被他模棱两可的态度弄懵了,皱着眉再度扫视了四周:“真没外人,有话直说。”
“是,陛下,是追查内鬼之事,”连城低声道,“有线索了。”
秋笙眉心一跳:“说详细。”
连城:“是。自从福临公公横遭贼人毒手,臣便秘密派兵严密监控皇后娘娘寝宫,臣以为,若娘娘只是他们的一颗不甚重要的棋子,很有可能一着即舍,不做后路,但借此机会向陛下证明娘娘清白也好。谁料此举歪打正着,竟探出了个密道来。”
“皇后寝宫附近,”自从把秋井然从皇后那接走,秋笙去后宫的次数可谓屈指可数,连想自家园林构造都要想好半天,“附近…除了个小花园还有别的?”
“陛下不记得了?当初陛下初一即位,便不知何故将内务府迁到了小花园处,现如今距离娘娘最近的,正是那一帮心怀叵测的太监。”
秋笙哽了一下,连城这句“心怀叵测”指的是什么他自然知道,却仍然自觉地往颠鸾倒凤的方向想了想,一抬头对上连城公事公办的呆瓜脸,顿时颇为不好意思地偏了偏头。
一面内心不免诧异,以前连城、韩建华和他天天厮混在一起时,哪一个不是满口张狂的浑话,拿着一根破木奉子就以为自己是齐天大圣能怒破天兵天将?如今韩建华虽是被南大营锻打地瘦了黑了不少,心x_ing大抵还是未变,只是这个连城…
求知欲强烈的万岁爷瞬间又对锦衣卫燃起了无端的兴趣——究竟是何方妖孽,硬是把呵佛骂祖的连城锻造成这副说一不二的乖巧样儿的?
“臣等守在娘娘宫外许久,发觉边上的内务府时常有一队内侍走出来,经过某一地段后,人数便会减少一两个。为防打Cao惊蛇,臣命原先大部队原地不动,转而率领三五人暗中探查,终发觉他们藏身之处,原是一条密道。”
秋笙揉揉下巴:“通往何处?”
“宫外。”
他心里“咯噔”一下:“宫外?”
“正是。这条密道他们常用,却有一定规律可循。‘晴通y-in不通,大风起时、骤雨落时、沙尘起时皆不可用’,大致就是如此,时日不长,没法再查得更详尽了。”连城道,“起点内务府,终点京城醉花楼。其中又有几条横生的支路,臣等不敢妄动,只是按照贼人的脚印踪迹跟到了醉花楼,眼下正暗中派人监察。”
“唔,”这倒是在秋笙意料之内,“内务府谁进去的?抓到人了么?”
连城抬眼看了一下秋笙,作揖道:“臣恳请陛下旨意。”
秋笙心里又是一冷。锦衣卫办案,上扫皇亲国戚,下杀市井百姓,但凡是有所牵扯之人,只要皇帝先前没出言保住,都是先斩后奏、宁可错杀一万不可放跑一个的处置规则,此番锦衣卫指挥使竟亲自来开口请旨,大概是整个内务府都干净不到哪里去。
身边伺候的人都怀了二心,这皇帝当的战战兢兢惶恐不安,哪里是在享福,分明就是在折阳寿。
他佯装轻描淡写地笑笑:“一帮阉人,敢拿连大人怎么样?尽管开刀动手,人头落地再报,无论是谁,朕不追究你。”
内务府的两个管事头头,一个李辞见天儿跟在他屁股后头端茶送水,伺候得尽心尽力,挑不出来半点差错;另一个卫清,算是诸多千娇百媚的公公里最有男子气概的一个了,每天一大清早,折腾着那把浑厚铿锵的大嗓门吆喝一声,整个内务府的小太监都能被他吵起来,倒是省了一间间小房间去叫了。
都是平时归附脚下的侍从,再怎么说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自己人,自己人怀疑自己人,往后连见了面打个招呼都得惦记着个心眼,秋笙心累地晃晃酒坛往嘴里倒去,觉得从小到大没这么cao心过。
这些天他都在当时给楚翛安排的那间竹林小屋里头住着,黎明时分便能被御膳房蒸馒头地瓜的甜香味唤醒,迷迷糊糊间又能在床榻缝隙中嗅到些早散干净了的、那人身上微苦的Cao药香,一壶竹叶青搁在床头,真是只求醉生梦死,再不愿清醒过来。
苦中作乐罢了,他轻笑一声。
第38章 毒瘾
连城查案查的精疲力竭,光是围着那一群富有将腰扭到跨上特技的公公就足以让他审美疲劳,且不说还得飞檐走壁地躲避卫清到处乱飞的小眼神,整个人恨不得化身四条腿的大壁虎,冷不丁生出些身轻如燕的错觉来。
这些日子几乎连粗制滥造的床铺都睡不上了,只能做个餐风饮露的小蝉趴在树上迷糊补觉,一有风吹Cao动就要反应得比古丝路上传来的西洋通报警示装置都快。那些肝肾有问题的老太监大半夜没完没了地起夜都要瞪着眼死盯着,看久了只觉得自己大半天一口水没喝居然都隐隐有了尿意。
他低下头看着停留在点夜灯的福辉手背上的一只小虫,习惯了黑暗的眼睛一经强光就泛起一层薄薄的泪花,极克制地打了个哈欠,微微合起了眼帘。
当时怎么就鬼迷心窍地非要跑到镇抚司来干锦衣卫呢?在南大营做个戎马一生的桀骜将军,怎么说也比当天子脚下的一条狗要好得多。
他转转僵硬的手腕无奈地笑了。
走狗便是走狗,迟早不还是要有人来做?
冷冷的夜风中猛地掺进了某种并不和谐的声响,连城瞬间翻身执刀而起,眯细了眼睛在夜色中查找一圈,一眼便看到御花园中一株矮灌木逆着风向微微动了一下。
他回头一看,五人倒霉蛋小组变成□□,眉头一皱,压低声音问道:“钟寒人呢。”
“刚才小解去了,现在也该回来了。”
那片以极细微幅度晃动的树丛突然就不动了,夜风强劲的很,周遭的高大树木都不可抑制地随风舞动,连城伸手别紧了绣春刀,飞身无声无息落地,冲仍然趴在树上的弟兄打了个手势:我去看看,你们继续守着。
树欲静而风不止,这树静的未免蹊跷,背后必然有人施力。
连城瞪大双眼屏息一撩树丛,右手掌下的刀锋已然见其冷光,正要提刀出鞘,猛然一看,动作顿时来了个急刹车:“钟寒?”
倒在地上丧失行动能力的人正是锦衣卫千户大人钟寒本人,他此时一副半身不遂模样瘫软在地上,极力压制住半出口的□□,修长的身子缩成了一只弯弯的虾米,神志不清间居然还知道死命稳住树丛根部,无声地给自家指挥使报信。
他这般毫无征兆地突发急症,不通半点医术的连城却俨然习以为常似的,先是手臂一收将人整个拢在怀里,伸指轻轻一按人中部位,多多少少唤回了些许神智,这才掏出个小琉璃瓶倒出一粒小药丸要给他服下。
“指挥使…”
手上被迫一停,原是好容易恢复清醒的钟寒硬生生握住了他的右臂。
连城看到那双极力压制痛苦的眼睛便心下作痛,一面偏开眼神,一面颤抖着手指试图挣脱钟寒的桎梏:“你这是做什么?”
钟寒脱力,到底拽不住他,只好别过了头避开了捏着药丸伸过来的手,竭力稳住心绪道:“药,还有几颗?”
半透明的琉璃瓶里,隐约显露出四颗小圆丸的轮廓来。连城却趁着钟寒没来得及看清楚张开大手一把将瓶子包住,低声道:“还有不少…你不用管这个,先吃了药再说。”
他伸出手想将药丸喂进钟寒嘴里,却再一次被对方偏头躲开了,气急败坏正要发作,却听他声音打颤说道:“饮鸩止渴罢了…你留着吧…只是连大人,属下一事不明…”
连城妥协似的收回手:“你说。”
“不告知陛下锦衣卫身有顽疾也罢,可国之利器背后却是一窝好吃懒做的公子哥儿在啃食大越精血,这事你也要瞒着么?”捂着嘴蓄力干呕几下,额头青筋暴跳,却只喷出些胆汁酸水,钟寒扯着袖子一抹嘴,平复了片刻呼吸继续道,“我知道,现下虽是南北初平四境稍安,却危机四伏,陛下也是彻夜难眠…实在不是兴兵内斗的好时机,可若是万一你我撑不到外敌尽平之时…”他撑住力气拧住了连城的衣袖,“怎么办?九泉下眼看着他坐吃山空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