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地下室,我们一起。”
男人的嗓音低沉柔滑,如果换一种场合也许称得上动听,但此刻卡尔只觉得毛骨悚然。
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个地方的?他跟了多久?如果不是这场意外,他要多久才能察觉到自己正在被跟踪?
卡尔浑身僵硬地下楼梯,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生怕手电筒照不到的暗影里再跳出一只那样的怪物。
他听不见脚步声,但是他知道,那个人一直都在,或许离他只有一步的距离。
至少这一刻他是被保护着的,这诡异的念头又使得他短暂地安下心来。
和空气流通的地面上层不同,地下的空气污浊腐臭,好似有什么东西腐烂生蛆了。
想到那怪物腐烂成一片片的身体,卡尔不得不一路捂住口鼻,生怕自己吐出来。
地下室比卡尔预计的还要大,除开储物间和酒窖,最里面的那间房布置得跟起居室似的,有床有椅子,甚至还有一张带抽屉的宽敞书桌,大约是主人家预备来避难的。
卡尔留意到桌上摆着副相框,手比脑子快地拿了起来,对着手电筒微弱的光仔细研究起来。
受那个年代的技术所限,黑白照片有些失真,但依旧能看出是很幸福的一家人:衣着考究的韦伯斯特夫妇挽着手,笑容满面地直视前方,而他们的中间站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
卡尔盯着这女孩看了很久,曾在旧杂志上看过的句子从记忆的深处浮现:经过谨慎严密的排查,警方最终确认现场只有两具尸体,那便是韦伯斯特夫妇。他们的独生女希拉·韦伯斯特去了什么地方成为本案最大的谜题。如果警方能找到希拉,也许这桩悬案还有一点侦破的可能。
整整半个世纪,无论是韦伯斯特夫妇生前的好友还是附近的村民都再没有见过这女孩。
她带着父母为何惨死的真相永永远远地消失在了这个世界,如一滴水汇入了大海,再无人知晓。
他的余光瞥到书桌的角落,那里摆着一封信和一叠手稿。
信封是用火漆封的口,手稿则涂满了卡尔看不懂的符号,从墨迹颜色来看应该是几天前留下的。
“给我。”像影子一样跟着他的那家伙说话了。
他开口便是索要这些东西,卡尔想起他徒手捏碎怪物头颅的画面,听话地让到一旁,面朝墙壁,刻意不看他。
卡尔仍旧不知道这家伙究竟长什么样——只要举起手电筒他就能看清对方的真面目,但他忍住了冲动,至始至终都没有这样做。
他听见信封被拆开声音,“你能看见上面的字?”
问完他就后悔了:先前检查储物间的时候,这家伙只远远看了一眼就断定没有威胁,显然拥有极其出色的夜视能力。
趁着对方阅读信件的时间,卡尔继续翻找起来。
左边抽屉的最上层摆着把有雕花把手的拆信刀,卡尔把它拿起来比划了几下,几十年的岁月没有在它的身上留下痕迹,它是这样的锋利,轻轻一划就能把纸张一分为二,于是他把它塞进口袋充当临时的防身武器。
“你在找什么?”
卡尔沉默了十多秒才确定是那家伙在和自己说话。
“值钱的东西,珠宝、金子、随便什么都好,只要值钱就好了。”他不知道该不该说,但作为一个只有16岁的男孩,这一天里他承受了太多外界压力,威胁、恐吓、暴力还有刚刚与死亡擦肩而过的经历,早已濒临崩溃,“我是被逼的,我一点都不想来这鬼地方,但是我必须要从这里带点值钱的东西回去,否则……否则……”最后一点理智让他闭嘴。
刻意淡忘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
如果他没有带给他们想要,鲁尼会怎么对待他的大提琴?他宁可被他们揍得鼻青脸肿也不愿发生这种事。
卡尔满嘴苦涩,昨天下午他真不该拒绝托德的邀请——如果他到托德家做客,他根本不会遇到那三个混蛋。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珠宝的?”
“你不知道吗?传言说这里埋藏着韦伯斯特夫妇来不及带走的财宝。”卡尔掐了一把大腿,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大概就这几个月吧。有什么问题吗?”
那家伙不再说话,因为外面走道里传来阵阵不祥的窸窣。
伴随着野兽般的咆哮,沉滞的空气开始流动,腐臭也陡然变得浓烈起来。
卡尔用力捂住嘴,下意识往对方那边靠了几步。他突然非常庆幸自己晚上什么都没来得及吃,否则就不是吐出来这么简单的了。
“那些东西跟过来了。”
“那究竟是什么?!”
猝不及防看见墙壁上背脊伛偻、手指尖长的剪影,卡尔惊吓地关掉了手电筒,让黑暗降临,“是……吸血鬼吗?”他压低了嗓音问。
那张腐烂的脸与诺斯费拉图伯爵渐渐重合在了一处,让卡尔越发确信自己的猜测。
“是。吸血鬼,或者说介于人和吸血鬼之间的东西。”他并没有说得很详细。卡尔能否弄明白两者之间差异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那些对血r_ou_充满饥渴的怪物已经盯上了他们,或者说此处唯一的人类,卡尔。
外面乒乒乓乓地响了好一阵,有刺耳的尖叫也有物体撞到墙壁上的钝响,但最终渐渐归于静止。
卡尔背靠墙壁,手中紧紧攥着拆信刀——他当然不指望这把不过手掌长的小刀能战胜吸血怪物,但有总比没有好——紧张得随时都有可能吐出来。长时间的精神高度集中让他有些晕眩,可求生的本能让他强打起精神注意外边有什么异动。
追来的怪物不止一个,如果那家伙没有拦住它们的话……胡思乱想间,卡尔听到那家伙的声音。
“回地面上去。”
他不得不承认,在听到那家伙声音的同时,他是真的松了口气。
他抬起头,对上一双冰冷的红眼睛——和那些怪物一模一样的红眼睛,在纯黑的背景里闪烁着野兽般的幽光。
冰冷的身体,可怕的力量,还有杰出的夜视能力……这些早已露出端倪的东西此刻都有了完美的答案。
他不是披着床单的幽灵,不是神话里的神灵,他和那些腐烂的怪物是同类。
吸血鬼从吸血鬼手里救了他。他咀嚼着这荒谬的事实,有些想笑又有些后怕。
红眼睛吸血鬼没有开口催促,就这么站在门口静静等候。
他以为自己会犹豫很久,但直到他想通跟上去只用了一分钟——如果这家伙要伤害他的话,在地下室入口那里他只要袖手旁观就好了。
晦暗的走道里,卡尔踩到了一块柔软的、正在蠕动的组织,正想要掏出手电筒照明,就听到走在前面的那家伙开口制止。
“别看。”
想到刚刚溅到自己脸上的东西,他又默默地把手电筒放了回去。
如果能活着离开这个地方,至少半个月他都不再想看到r_ou_类食品。
“它们……还活着?”已经快到楼梯了,卡尔不放心地追问。
光是想想那堆r_ou_块的触感都要他感到厌恶。
“还有几个钟头就天亮了。”吸血鬼的声音透着不自觉的冷酷,“你不是已经见过它们的下场了?”
卡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究竟在指什么,等到他反应过来,他的心跳漏了好几拍。
他想他知道大厅地板上那些可疑的灰烬是什么了。吸血鬼惧怕日光,他早该想到的。如果这些怪物肯安分守己地待在地下室里还好,只要它们来到地表世界就注定逃不过在日光下化为灰烬的结局。想起自己还在不知情的状况下摸了那些灰烬,他又用力地在衣服上蹭了下右手。
此时此刻,月亮从地平线的那端升了起来,苍白的光芒透过空荡荡窗户将前厅里的所有东西都照得分毫毕现,也让卡尔看清陪伴了自己大半晚的吸血鬼:他很高,比卡尔高了大半头,穿一整套考究的黑衣服,有些像电影里的那些老派绅士;头发长度刚刚过肩,是浅到近乎银色的淡金色——月光的颜色——被一根带子松松地系起来。
不知怎的,卡尔脑子里冒出这样一句忘了出处的话语:吸血鬼行走在月光下,就像人类行走在阳光下。
“谢谢你……你救了我。”他其实有很多话想说,可到嘴边就只剩下这一句。
金发吸血鬼回过头。
他英俊的五官在猩红色眼珠的映衬下多了几分魔魅,但即使是卡尔也不得不承认,这场景十分美丽。
就算之前还有几分怀疑,到此刻,他终于确信对方并非人类。
“我叫卡尔·莫里森。”卡尔脸色苍白,但奇异地,没有感到一丝恐惧,好似他们已经认识了很久,“你呢,吸血鬼先生?”
吸血鬼唇角上扬了一点,这带着些许愉快的笑容减轻了几分他身上强烈的非人气质。
“埃德加,埃德加·弗格尔桑。”
“你受伤了吗?”卡尔又靠近了一些。他留意到埃德加的上衣裂了几道口子,露出底下苍白如大理石的皮肤,“是那些东西干的?”
埃德加点点头,“是的。”
“我能做点什么吗?”话说出口他就有些后悔了,就算这一晚上埃德加表现得再友善都无法改变他的本质是吸血为生的怪物。但埃德加是为了救他才受的伤,他想他有必要对此负责。
吸血鬼的头颅伏在颈间,冰冷的嘴唇贴在皮肤上,卡尔打了个寒战。但恐惧和寒冷并未持续太久,随着獠牙穿透皮肤——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痛,就像是被带刺的荆棘扎了下——他浑身上下的力气都被抽走,只能无力地靠着埃德加冰冷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