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你的样子
4 你的样子
王后这次回到王宫,整整高兴了一个月,她天天梳妆打扮,唱诗弹琴,在国王的日益憔悴中,反而愈发地重拾青春,美貌动人。
“我为你生一个儿子吧,”王后对国王说,“你没有一个传宗接代的儿子,光是生女儿这种不知廉耻的东西,迟早会成为国民茶余饭后的笑柄。”
“闭嘴,你这个愚蠢的娼妇!”被触及伤疤的国王尖叫道,“你不也是个不知廉耻的东西吗?!当你还是前王后的侍女时,你是怎样无耻地**我、爬上了我的床?!”
王后并不气愤,踏着轻快的脚步回到高塔,她关起门来哈哈大笑。似乎所有热烈的深情都会化为激烈的争吵,所有美好的回忆都是日后痛苦的根源,他爱上她的美貌,她爱上他的英武,当他们发现美貌也会逝去、英雄也会迟暮的时候,一切都变成了虚假的谎言。我爱你,爱的是这一副皮相,这一双头脑,这一身力量,这一室财产,还是躯壳里面那个隐藏最深的你?但如若抛开外貌、抛开智慧、抛开力量、抛开家室背景,你又是哪一个你呢?孤零零的一缕魂魄,我怎样能够认出你呢?
她在清晨明媚的阳光中问她忠心的魔镜,“镜子啊镜子,墙上的镜子,世界上最美丽的人是谁?”
然后她在它的回答声中,再次扭曲了她所有的妆容。
她一把抓起墙上的魔镜,狠狠摔到了地上!
“为什么还不死?为什么!!”她歇斯底里地尖叫,愤怒到声音都嘶哑。这该死的女孩为什么还不死?上帝究竟给了她多少的祝福?!如果她像她一样,孤苦无依地被卖入王宫,随身的财产只有一面破旧的镜子,舔着王后的鞋底长大,被年老的侍女呼来唤去,被守门的侍卫轻易欺辱,耍尽手段地只想让自己活得再好一点,再好一点——如果她如此这样地活到十四岁,她还是这样的纯洁与美丽,那她认了,那她认了!可她不是!她不过是上帝的宠儿,她凭什么天生得到这般恩宠!凭什么得以幸福快乐地活到现在!
“我要毁了她,我要毁了她……”她疯狂地在房间里转圈,然后一跃而起,冲出门去!
幻成人形的骑士镜与此同时,疯狂地冲进门内,“斯笨!”他大哭着喊道,“噢不,斯笨!你被摔碎了吗……”
“……蠢货,扶我起来,”因为地上铺着一些柔软的地毯,而仅仅被摔断了几根支架肋骨的魔镜喘息道,“我们……得快去追她……”
骑士镜紧紧地搂抱他,“天啊,斯笨亲爱的,你没有碎,太好了……让我再抱一会儿,我吓得镜架都软了,站不起来了……”
他找了根绳子将被摔得晃晃悠悠的巫师镜绑回原样,然后紧紧抱着坐在马背上,“还行吗,斯笨?这样跑起来你会散掉吗?”
“不会,快走!”巫师不耐烦地催促他。
“上帝啊,这次回来你可得一定多吻我几下,我都快被你吓碎了。”骑士一边纵马狂奔一边说。
巫师不发一言地偎依在他颤抖的怀抱里,受到巨大冲击的镜面荡不出任何的波纹,他失去了感知能力、察觉不到王后与白雪公主的气息,隐隐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果然,当他们赶到森林深处的小木屋时,那已经太迟了。王后捂嘴偷笑着欢喜而返,小矮人们围着再次倒地的白雪公主哭天抢地——无论巫师和骑士左看右看地怎么研究,都没有看到束腰、毒梳子这一类多出来的东西,公主是真的死了。
小矮人们看不到两面围观的镜灵,哭着跑进跑出张罗后事,商量着要用所有的积蓄为公主买一具水晶棺材,让她永葆美丽地躺在里面——虽然是死了,好歹还能天天睡觉前看一看,撸一发。
“走吧,王后已经回去了,要是看不到你可怎么办,”骑士轻轻地拉扯巫师——怕力气过大,扯散了绳子,巫师镜的镜架就整个散了。
巫师固执地站在白雪公主的尸体旁边,低垂着头一动不动。
“我求求你,斯笨,你会被王后发现的,到时候就麻烦了,快走吧!”骑士看见他这副难过的模样,自己也觉得快要哭出来了,从后面抱着巫师的腰,他低声恳求着。
巫师终究被他拦腰抱起,送到了骏马上。虚弱苍白的魔镜并没有反抗,由着骑士将他搂在胸前,又在他额头上湿漉漉地吻了一下。
“我很抱歉,”骑士一边驾着马一边说,眼泪从镜面上淌下来,滴落到巫师冰冷的额头,“我很抱歉,我来晚了,要是我能再快一点……”
“这不怪你,”良久之后,巫师低声道,“别哭了,这不怪你。”
“我喜欢白雪,因为她跟小时候的王后长得一模一样,”巫师握住他环在自己腰上的手——当然在巫师的眼里,那不过是一段青铜的镜架而已,“我看着王后长大,又看着白雪长大,就像……看到王后人生的另一种可能……”
沉默了一会儿,他低声说,“她却还是亲手毁了她自己……”
巫师叹息一声,感觉滴落在自己额头上的泪水越来越多,“别哭了,蠢货,我在这镜子里几千年了,见过的悲伤还不够多吗?我已经不知道怎样去悲伤了。倒是你,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蠢货,你是在帮我哭吗?”
骑士哽咽着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好像听懂了,又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
巫师笑了笑,在他怀里仰起头,有些艰难地伸手拍了拍他的头盔,“好了,把头低下来,这次可不准往后仰。”
然后他双手拉下那两颗对称的红宝石,安抚地、轻柔地,吻了吻中间那片光滑湿润的镜面。
他们及时地赶回了高塔,骑士拆掉绳子,小心翼翼地把巫师镜原样摆回地面。王后心情颇佳地推门而入,见到地上濒临散架的魔镜,傲慢地用脚踩了踩它光滑的镜面,她问,“镜子啊镜子,地上的镜子,现在你告诉我,谁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人?”
“……是你,我的王后,你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最美丽的人。”镜子用破碎般的声音说。
她这才满意地移开鞋底,低头看了一番镜子的破损程度,然后发出一声惊叫,“呀,镜子,我把你摔成这样了吗?”
她叫进几个侍女去请宫中的能工巧匠前来修复,这是面从小陪伴她的魔镜,如果不是气愤到失去理智,她是不会亏待它的。
巫师镜被巧匠们迅速地回复成原样,只是断掉的男人肋骨与几块脱落的天灵盖碎片,很难再找到新的替代品,巧匠们只能用小牛骨来进行代替。这大大地减弱了巫师镜的魔力,它不能再观测到遥远地区的消息,只能语调森冷地对它的主子汇报说,“是的,我的王后,您是整个城堡里最美丽的人。”
鉴于巫师一场重伤,消耗太大,骑士也只能削减兴趣,没有再追询他诸如伏特加的不同口感、四号侍女镜与二号宫门镜进行到了哪一步、鼻毛是不是暗恋他兄长胸毛、公主镜和三角镜到底好上了没有……这一类需要耗费力气的问题。他每天带着一瓶伏特加爬到高塔上,趁王后不在,偷偷推开紧闭的窗户,跟巫师一起小心翼翼地坐在窗台上看风景。
“王后小时候,作为最低贱的侍女,就住在这里,这里阴冷,风景却很好,她最爱从这里朝外看,”巫师对他回忆说,“自从有一次被一个侍卫按在这里强迫之后,她就再也不打开这扇窗了。”
“你爱她吗?”骑士问他。
巫师摇摇头,“我喜欢过她。”
“你还爱白雪公主吗?”
巫师又摇摇头,“她已经死了。即使她还活着,我对她也不是爱,只是喜欢。”
“那你现在……能爱我吗?”
巫师又摇摇头,“我不知道。”
骑士沮丧地把头低了下去。
巫师好笑地用魔杖敲了敲他的头盔,“喂,呆瓜。”
“啊?”
“你啊,到底为什么喜欢我?”
“因为你见到谁都说实话啊,”骑士睁大眼睛认真地说,“你连每一次拒绝我的样子都好帅气。”
“就因为这个?”巫师好笑道,“难道你就不懂的说实话了?”
“我没有,”骑士低下头去说,“比如我讨厌公主,我却还是要跟你一起去救她;比如我也不喜欢公主镜,可我还是会陪她去逛花园、并且赞美她的美貌;比如我对胸毛镜也没有兴趣,我却狠不下心去拒绝他的接近;比如我明明不喜欢那些繁文缛节,我却必须优雅地遵守它们……”
“这样不是很好吗?大家都喜欢你,可没人愿意跟我在一起。”
骑士有些忧愁地敲打着自己的盾牌,“有时候我觉得这样也挺好,有时候我又挺羡慕你,但是我又没有办法成为你那样的。不管怎么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我就爱上你了。”
巫师捧下他的头盔,苍白的、带着咒文的手掌,在他亚麻色的头顶上摩挲了一下,“蠢货,你知道么,我见过的所有的爱情,都以苦痛的分离为结尾。带走它的,有时候是激情的退却,有时候是人世的无奈,有时候是死神的眷顾……”
“为什么要担忧那个结尾呢?”骑士打断他说,“如果没有爱过,那不是永远都在苦痛的分离中么?如果你也爱上我的话,起码我可以尽我所能地给你很长很长的一大段幸福开心啊。这样在以后的分离之中回想起来,即使再悲伤,你不也会轻轻地笑一笑吗?”
“……”
巫师捧起他的头盔——其实是一段镜子顶的宝石支架——认真地端详着眼前这面光滑的镜子,突然牵唇轻轻地笑了笑,“……告诉我,你的人形是什么样子?”
“呃……”骑士猝不及防,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形容道,“就……就是亚,亚麻色的头发,这么长,嗯,到肩膀这个位置吧。我,我眼睛是蓝色的,跟头盔上的蓝宝石一样,鼻子,鼻子有点像约翰伯爵,你见过他吧?脸型,脸型有点像国王身后的那个大鼻子侍卫——啊,当然!我比他可帅多了!还有,还有耳朵……”
巫师将冰凉的手贴在他同样冰凉的镜面上,“好了好了,这就足够了,现在闭上眼睛。”
骑士不明所以,但是他那青铜材质的脑瓜子里隐隐已经有了非常,非常棒的预感,他激动而期待地闭上了眼睛,同时如同章鱼一般努力地撅起自己的唇——
然后他感觉两瓣湿润、柔软、冰凉的东西,温柔地贴上了他的肌肤。
“呜……斯笨亲爱的,你比上次还差劲,只吻到了我的鼻子!”
“噢,闭嘴!叫我‘七’!我已经很努力了,为了想象你的样子,我也闭着眼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我吻的是面镜子啊亲!镜子啊亲!
☆、5 你的骑士(完)
5 你的骑士
王宫里这样悠闲而自在的日子,过去了有很长一段时间。国王从丧女的悲伤中走了出来,不计前嫌,与王后开始了制造王子的计划,屡试屡败,屡败屡试,到后来,两人都开始质疑对方的生产能力,国王是种植出过一位女儿的,因此就更有理由怪责王后,而王后比国王年轻许多岁,此时就反过来指责国王衰退的种植水平。他们二人每天在王宫里关起门来大吵大闹,盛怒中的王后将就近放在桌上的胸毛镜狠狠一摔两断——差点没心疼得国王当场闭过气去。
半身不遂的胸毛镜被紧急送回毛毛国救治,送回来的时候重新换了镜面,脑子便有点不清不楚,时常对着过路的镜子们叫弟弟,却把鼻毛镜叫做骑士,骑士啊,我弟弟去哪里了,骑士啊,我想我弟弟了。把鼻毛镜给虐的,半夜搂着熟睡的胸毛哼哼唧唧地哭。
终于有一天胸毛镜追着巫师唤弟弟的时候,这位性情森冷的魔镜忍无可忍,揪起他脖子上一撮伪豹子毛,抡起魔杖就一通劈头盖脸地狠敲狠砸,末了把这位痴呆镜先生歪脸斜脖子地拎回他弟弟面前去,“这是谁?”
“……弟弟。”
“这是谁?”指着骑士。
“……骑士。”
“我是谁?”
“妖魔……哇!哇啊啊!巫师!是巫师!弟弟救命啊!啊啊!骑士!骑士救命啊呜呜呜!!”
骑士还是屁颠屁颠地跟着巫师镜,成双成对,除了早上盯着国王整理仪容那一会儿,片刻都舍不得分开。公主镜邀请了他几次逛花园未果,大受打击之下,转而与三角镜成就了一段美好姻缘。这两位折腾一夜,竟然还用胸毛镜先前的一块破碎片,加上三角镜的一小截支架,和公主镜的三颗珍珠,拼出了一面小镜子。小珍珠碎镜无魂无魄,不言不语,瞧着却是可爱又贴心,公主镜天天背着它骚包招摇,恨不得全天下镜子都知道自己有了个儿子。
“嘿嘿嘿嘿嘿嘿嘿……”骑士站在蔷薇花大片盛开的花园里,望着远处小珍珠碎镜璀璨的反光,乐颠颠地笑了一长串,“我也想有个儿子!斯笨,我们一镜拆一块,拼一个吧?”
“要拼自己拼,别撕我袍子!”巫师一魔杖敲开他——还嫌我身上的劣质牛头盖骨不够多?!“你之前不是偷藏了我一块袍子吗!还给我!”
“啧!那是定情信物,不还。”
“少废话,还我!”
“不还!嗨,斯笨亲爱的,你到底什么时候会爱上我啊?你要是跟我好了,我就可以把那颗定情信物的蓝宝石镶在你额头上了!”
“早扔了。”
“嗨,肯定没有,你肯定藏在什么地……啊!你从来不说谎!你真的扔了?!你真的……”
巫师看着瞬间在花园泥巴地里沮丧地缩成一团、乌云罩顶的骑士,好气又好笑,用魔杖敲了敲他头盔道,“扔在高塔房间里的角落里了,自己去找。”
骑士欢呼一声,屁颠屁颠地直奔高楼而去,“等着我找给你!”
巫师微笑着看他身姿矫捷地离去,站在花园里低头看了一会儿脚下那朵带刺的蔷薇,想着刚才骑士大呼小叫着说啊呀这朵开了、这朵终于开了我看了它好几天了的蠢样——摘回去给他吧?
王宫外震天的欢呼声渐行渐近,打断了巫师的思绪,他困惑地偏起耳朵,那股波动越来越近,越靠近王宫的范围,就越能被他感知——雪一般的肌肤,血一般的红唇,炭一般的……
他手里的蔷薇掉落在了地上,几乎是不敢相信地,望向了宫门方向!
白雪公主还活着,她回来了,她与强大邻国石头国的王子一起回来了!原来她那时候是被王后的一块毒苹果卡住了喉咙,被小矮人们装进水晶棺之后,她被路过森林的、穿着银色铠甲的、爱慕尸体美貌的石头国王子买走,一路颠簸之中,她喉口的毒苹果被抖了出来,她又活过来了!
她带着她强大的夫婿,多出秃顶国国库数倍的财宝,美丽的,骄傲的,尊贵的,作为石头国的王后回来了。
“去请出我深爱的父王,与我尊贵的母后,”她穿着最精致的束腰、最华美的圆裙,纤细白皙的手腕上戴满了珍珠手链,对前来迎接的臣子与侍卫们点头致意,“今晚我的夫君和我将在这里举行盛大的舞会,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请转告我尊贵的母后,请她做好准备,在舞会上为我们献舞一场,我想让两国的臣子与百姓,都来欣赏她优雅动人的舞蹈。”
巫师镜震惊而呆滞的动作,被高塔上传来的王后的尖叫声惊醒。
他浑身一个激灵,从进入镜子以来,从未,从未体会到的刻骨的森寒,渗入了他全身的镜架,渗入了他身上人骨牛骨的每一个细小腐朽的细胞。
他张开嘴发不出声音,转身向着那座高塔狂奔而去。
“镜子,镜子,墙上的镜子,你告诉我,你告诉我,”王后的双目已经赤红得不见原本乌黑的瞳色,神情扭曲而癫狂地举起那面高大的等身镜,她尖叫着将它砸到了墙上,“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人……是谁?是谁——!!”
骑士镜撞到墙上又跌落到绵软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镜身尚且未断,镜架上的红蓝宝石却大颗大颗地滚落出来。
“她明明没死,你却说那是我!你骗我,连你也骗我!”她癫狂地又哭又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镜子变了一副模样,抡起那面镜子又一次砸到了墙上!
这次镜顶上镶了蓝宝石的顶架整个断裂,发出嘶哑的嘎吱声。
“……他……没有骗你……”隐隐出现裂纹的镜面,发出嘶哑的、濒临破碎的声音,“他真的觉得,你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人……即使你……已经不是了……”
然而这面镜子虚弱而真挚的解释,她一句都听不进去,她的耳朵里一阵一阵地轰鸣,眼睛里一阵一阵地跳动着幻影,那影子时而像雪一般白,时而像血一般红,时而像炭一般黑。一脸怨毒的前王后坐在她的床边,“她的名字,叫做白雪……她会让你不得好死……”
“啊——!啊啊啊——!!!”王后撕扯着喉咙发出痛楚的尖叫,绝望已经令她彻底的歇斯底里,彻底的疯狂——她苦心耕耘、算尽一切,却还是拼不过这样一个结局:这个雪一样白的女人纯洁而高贵地回来了,带着她与她母亲的报复,带着正义终将被彰显的天命,要让她这个恶毒狠绝的后母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她神态癫狂地念叨着,然后突然露出了一个扭曲阴森的笑容,“呵……那就一起死,一起死——!啊哈哈哈!!啊哈哈哈!!”
她狂笑着将摔在地上那面等身镜又举了起来,迎着凌冽的大风掀开窗户,她大喊着将她遗弃的上帝的名,一把将那面镜子——扔出了窗外!
修长而华美的镜面映亮了天空,白雪公主派来的数个侍卫撞开房门,按住了企图跟着往下跳的王后。
而正狂奔到高塔中层的巫师,无比清醒而又无比清晰地,听到来自塔外的破碎声响!
“啪嚓——!!”
他仿佛被蛇妖诅咒一般石化地定住,一会儿之后,僵硬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腹部。
水一般的波纹荡漾在镜面上——高塔之外,骑士镜的碎块散落一地,压塌了一片血红的蔷薇。
不……
他疯狂地转身,狂奔下塔,沿着来路连滚带爬地冲进了花园!哗啦撞进骑士镜的碎片堆里,他颤抖地捧起一块零散的蓝宝石——分不清是哪一颗了,散落的蓝宝石太多了,分不清对方刚刚为他上塔去找的,是哪一颗!
“不,不……”他发出一声嘶哑而颤抖的哀鸣!
“……西……哧……是……你吗……”一个虚弱的声音响起。濒临破碎的镜灵吃力地抬起手臂,他被几块本体的碎块压在蔷薇花瓣上,已是奄奄一息,“抱歉……我还是……读不出你的名字……”
“你喜欢叫什么都好,你喜欢叫什么都好!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巫师颤抖着将手伸向他,冰凉带着咒文的手指穿过他的手臂,抓住了一根破碎的支架——他还是看不见他,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他还是看不见他的骑士!
“骑士,骑士……”巫师发着抖说,满身泥土与蔷薇花瓣地跪在地上,他在碎片堆中摸索他,“你不要碎,求你了,不要碎,我求你了……”
“就把手……放在这里……”骑士让他把手放在一块镜面的碎块上,然后自己吃力地,将手覆在了他冰凉的手背,“我……抓住你手了…”
“嗨……斯笨……亲爱的……”他抓着他的手,尽量想让自己的声音轻松一些,不要带着那么多不舍的哽咽,“我……不能给你那么多……那么长……幸福……但是……还是想问……”
“就算你……不爱我……下次别人问你……你会……像说公主一样……说你喜欢过……我……么……”
巫师瑟瑟地发着抖,听了他这句话,恍惚得好像什么都不曾听见,太绕口了,这句话,太饶口了……它的意思,好像是在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嗨,斯笨,就算你不爱我,你喜欢过我吗?
他短暂地呆了一呆,然后突然地,袍帽遮掩下阴森森的面容,露出了一个温暖的、轻柔的笑容。
他弯下腰,将自己的脸庞贴近那堆镜面的碎块,将手覆盖在自己的另只手背上,就像握紧了骑士的手。
“蠢货,我跟你说过,如果我说谎,就会化成碎片……”
骑士虚弱地努力睁大眼睛,他那青铜材质的、破烂不堪的头脑里,有了非常,非常混乱的预感。
他竭力想看清巫师袍帽里的脸。那张脸消瘦而苍白,满布着黑色的咒文,像夜一般深邃的眼睛里,映出一颗蓝宝石的倒影。他们就那样久久地,久久地凝视彼此的灵魂。
然后巫师微笑着低下头,将自己的脸深深地埋入骑士的碎块中,轻吻着那颗宝石,他用仿佛梦呓一般的声音,解脱地,轻快地道——
“……我不爱你。”
“啪嚓!!”
诅咒来临得是那样的轻松自如,他来不及再说出只言片语,黑色的长袍迎风而鼓,他人形消散,化为一面森冷骨架拼成的圆镜,阳光下镜面的闪光只是眨眼一瞬,然后啪嚓炸裂!
“哗——!”
涂满咒文的镜片在微风中轰然散开,数不尽的细小微尘突然之间充斥了整片蔷薇花盛开的土地——
万千冰凌一般的碎屑纷纷扬扬,像一场无尽深情的大雪,它们从天空纷扬而降,缓缓而温柔地,覆盖了骑士镜渐趋透明的镜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