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没说过再过两三天你就要发作了!”沈问将一扁长铁盒啪一声拍在桌上,“躺床上去!”
江岁白眨眨赤红的眼,神色还是难掩兴奋:“离玉堂给我挑的对手不错,那西夏的蛮子可真耐打,砍了头,身子挥舞起刀法还又坚持了半刻钟!”
沈问一言不发,点了烛火放在床头,将一排长短粗细不一的银针一根根、细细浸过烈酒。
一时间,屋中静得只剩两人呼吸和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江岁白呼哧呼哧喘着气,觉得自己似乎惹恼了师父,试图补救:“师父不必太过担心,过几天发作了,我埋到雪里,你挖我出来不就好了。”
“你冻死了我怎么办?!”沈问凝眉低吼,手一抖,一枚银针落在地上。
他弯腰拾起,重新洗净,神色恢复若常,仿佛刚才迸发的怒火未曾存在:“上衣脱了,躺平,闭嘴。”
江岁白讪讪照做,相处日久,他还从没见过沈问真的生气。
——但是这次好像是真的。
于是他骨碌碌转动着眼珠,试图从沈问的神色里瞅出他的火气究竟有多大,如何化解,免受即将到来的皮r_ou_之苦。
——然而沈问脸上,瞧不出半点熔岩喷涌的焦灼感,反倒是烛光的映衬,令他显得更为温和俊逸。
这样凑近了仔细一看,江岁白又发现了些新乐趣。
师父右眼角下其实有颗偏向鬓侧的小痣,平日里掩在垂坠的额发下,看不分明。此时为细查银针,他将额发敛于耳后,便一清二楚。
这样的痣,若是长在别人脸上,往往平添独特风情。话本里的狐妖狸仙,也爱加这么几笔惹人遐想。但在沈问脸上,却像一滴女儿红,融进风平浪静的海,翻不起半丝波澜。在恭良端方中,藏着些精雕细琢的雅致。
他嘴角还有细小的笑纹,稍微显老。但江岁白一想到他笑时的模样,便不知不觉靠幻想将这笑纹移到自己脸上,觉得极有韵味,打定了以后也要多笑。
江岁白盯着看了半天,化解沈问怒气的法子没想出,却想出了一个完全不相干的观点——
大概是相由心生,无论沈问长成什么样,最后都是一样好看。
但因为想的太入神,沈问第一针下去的时候,他毫无防备,“嗷——”一声惨叫,沈问手下的胸腹即刻紧绷起来。
少年身板虽单薄,在长年累月的磨砺下,却已练出暗蕴力量的肌群,猝不及防的疼痛后,颤动着鼓起贴上沈问的手掌。
“平日里真气舒缓,运功和畅无虞。”沈问捻着针,慢慢深入皮下,开口道,“真气将竭,猛力催动,狂如野马,横突直撞,血脉奔涌,勾动内火。”
“内火愈盛,冰冻需时愈多,若任你不知收敛,故态复萌。下次为师破冰,只能得一具冻坏的腐r_ou_。”
沈问的语气很平淡,陈述的内容却精细真实。江岁白被禁了言,便不敢再开口,慢慢放松了肌r_ou_。可到底体内真气已然不稳,沈问每深入一针,便是难熬的剧痛,他忍得住不叫,却忍不住疼得肌束颤动,冷汗津津。
沈问看他这个样子,总是不忍心,却又不能停,针扎了泰半,最后一点火气也没了,叹了口气,开口:“你师门教的x_u_e位应当记得很熟吧。”
江岁白眨眨眼。
“刚才为师下针的顺序,可还清楚?”
江岁白瞪着大眼。
“罢了,为师给你念几遍,你慢慢去记,好分散些注意力。”
江岁白开心地眨了很多下眼。
“上起天突,而至云门,穿行神藏,灵墟玉堂,鸠尾……”
☆、第五章 幸为师为友,终吾平生
饱食惹人发困,又奔行了好几日。昏黄的烛光下,江岁白盯着沈问那本“天书”,肩颈渐渐塌下,终于不堪困意,伏在书案上沉入深梦。
烛火快燃尽了,火苗倏忽摇摆几下,渐渐微弱。柔和的月光透了窗,合着灯烛那一点幽微的明亮,铺洒在江岁白身上。
不知是谁更温和些,唤起了他模糊的意识,江岁白动动脑袋,眼皮半抬,看见幽光中,伞边一道杏黄色的身影。
“……傻徒弟,师父教的都忘了。”
“上起天突,而至云门……”杏色的人影慢慢走近,温柔的男声极缥缈地响在他耳畔。那人停在书桌对侧,伸出手,却被江岁白周身什么东西阻隔,终未能触及他的发丝。
他脸上似乎泛起微微的苦笑,“只能走到这儿了……”
烛光又摇曳几下,彻底熄了。
江岁白合上眼皮,月洒清辉,投窗牗图案于伞面,室中空无一人。
——真是美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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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岁白晃晃脑袋,依稀记得曾做过美梦,却实在记不起内容,蒙眬的视线又投向“天书”。混沌之间,忽的灵机一闪,迅速抓纸笔,画出一幅x_u_e位图,将其叠在书页下面。
“天突,云门,然后是神藏,灵墟玉堂……”他一一比对,将重排的顺序誊抄下来。
……
“吾徒岁白,一别卅年,启此残书,甚以为慰。”
“若吾所料,世殊时异,尔当惶惶不辨身处,自若樵柯烂尽,满目怆然。俄而洗雪逋负,遍探旧敌以觅吾。”
“吾愧受之。”
“弱冠有余,踌躇满志。始逢狱中,自诩满腹医理,夸口必愈之。然十余年间,碌碌无为,偶得杂法,竟累尔须发皆白。”
“吾愧短之。”
“自旧阁主亡,江湖势动,风谲云诡,尔疾每旬愈下,吾欲同携脱身而不得,常思及此,未尝不黯然长吁。”
“吾愧拙之。”
“然暮去朝来,心种连枝,红豆暗结,幸尔率真无邪,不察此秽。吾得藏隐掩秘以成事,争一线天机。”
“吾愧之,深愧之。”
“今尔必恶吾,惜岁值鼎盛,尚许啸傲风月,抑醉卧山林,从心所欲,吾亦喜。”
“幸为师为友,终吾平生,善。”
【沈问绝笔】
……
江岁白将他喜欢的那两行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确认脑中只剩下这几句,便抄起誊写的信稿和原本一起丢进烧火盆里。
秦川今日北风和缓,飘降些小雪,算得上难得的好天气。江岁白看那书稿都烧尽了,才执伞出门,一见下雪,喜不自胜,理直气壮地撑开修好的伞,施施然离开山门。
伞沿压得很低,将他上半边视野挡了个严严实实,他就这么不辨方向地走了半晌,竟也慢悠悠晃到了映雪湖。
江岁白一路走来,不知怎的,总觉周身多了些道不明的熟悉气息。他盯着晕黄色的伞面,暗想。
——定是这伞修得天衣无缝,让我以为师父也跟着伞一块儿回来了。
他又摇摇头。
——想什么呢,师父就没走过。
——这伞是师父,雪是师父,待会他要去捞的骨头,也是师父。
他走近冰冻的湖边,脱着衣服,又犯了难。
伞放在岸上,要是被人捡走怎么办?
“喂。”
江岁白刚解了束带,长衣半披,闻声眺望,看见湖对面有个黑影,不无懊恼:“你跑来这儿,棺材做好了吗?”
黑衣男人步法奇诡,不知怎地几步跨越湖面,在他面前站定,依然是半死不活的语气:“你用的时候自然会有。”
江岁白莫名其妙,问他:“你来这里做什么?”
男人明显扯了个谎言,说话的时候脸上肌r_ou_抽动:“钱没给够,我来找你要钱。”
江岁白披好外衣,眯起眼睛看他:“你是不是认得我师父。”
男人沉默半晌,似乎在做艰难的权衡,脸色扭曲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恢复了凉冰冰的语气:“认得。”
“那你应当知道我师父叫什么,他徒弟我又叫什么。”
“沈问,壬辰年辛亥月戊戌日己未时生,壬戌年庚寅月丙午日戊申时卒,年三十。江岁白,乙酉年乙巳月甲辰日戊子时生,壬……”男人盯着虚空一点,死气沉沉念念有词,忽地一卡壳,硬生生转了音调,“任前江月阁阁主。”
江岁白又疑:“你怎么知道的那么清楚?”
“……我跟你师父有旧交。”他的脸不明显地抽动一下。
“好吧……”江岁白懒得再计较,“给我看着伞,我下去一趟。”
“哦。”男人拿起伞,寻了块平地坐下。打量几眼,神色里有些茫然,茫然中还透了一点点欣慰,轻声道,“修得不错。”
江岁白真气狂纵,挥拳猛力凿冰,嘈杂声盖过男人的感叹。他无知无觉专心破冰,不一会儿捅了个大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