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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主,你头发怎么回事?”
江岁白拉着沈问兴冲冲往书房跑,他眼前已然浮现出师父撑着新伞的模样,迫不及待地想执画笔泼墨,半路却碰上军师,不得不止住脚步。
——好吧,这也是师父教他的,人前要保持阁主的仪态。
“军师有何事?”
“您的头发,怎么白了近半?”军师挥手招来下人,取了面铜镜来。
镜中少年长发高束,利落英朗,额际有帘发垂坠,散于鬓侧。
明明是飒爽少年郎,发根处却结寒霜。
尤似冰雪封了春山脚,凝冻生机千万。
镜中,少年发上多了一只手。
“军师不必忧心,阁主的病我心中有数,这不过是正常药效。”
江岁白回过神来,朝军师摆摆手:“没什么大事,走吧。”
……
“徒弟,你信不信我?”阖上门,沈问没再动,垂手拢袖站在门边上,敛眉看着竹笼中的药材。
“我要是不信你,早杀了。”江岁白摸摸自己头顶,自顾自铺开画具,一边回忆万雪窟的景色,一边想当时师父露出的那个表情。
——原来不是嫌救他弄坏了伞,而是因为这个。
他又高兴起来:“师父说什么我都信!”
“你的经脉逆行之症,之所以一直未能好……”沈问斟酌言辞,“可能是因为不够冷。”
“这次好的这样快,是因为窜行真气起的内火,被体外的冰雪所消解。白发,便是血脉温度骤降的副效。”
“你被我掘出来时,周身裹满融冻的冰。冰有三寸厚,若不凿碎,便无气可运,寒胜阳熄,血脉凝滞……”
江岁白点了一滴朱红的落日,少觉不满,又寻了另一张纸重画,略过沈问大段的医经气理,没心没肺地问了一句:“师父来看看这画如何?”
沈问叹了口气,收拾药篓走过来:“为师学艺不精,不知你下次还会不会再发病。”
“这有什么,下次我埋到雪里,你再将我掘出来便是,我还少受些罪。”他吹吹墨迹,将新作的一幅摆正,“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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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师弟有何奇遇,如今容颜不衰,想来当年的癫症也早治好了吧。”老人健步走进门,给二人倒了茶,“若不是见你表情几与少年时无异,我甚至要将你当做你的子嗣了。这其中,定然少不了你那位天香小师父的心意,可是如此?”
江岁白重新打量他:“你知道我师父?”
老人捧着茶,水雾在他面前悠悠浮动:“江月阁散后不久,他师姐送来一卷医稿,记述了太白心法修炼中,一类罕见的经脉逆行之症,其中细细讲解了缓解和治愈之法,又对剑招运气提出相应几项修改。因为门中并无弟子患过此症,前半卷便束之高阁,只后半卷派了用场。”
江岁白心头一动,懒得澄清他口中所谓“癫症”,忙问:“那书卷现在还在吗?”
老人放下茶杯,面露愧色:“说来惭愧,原本一直放在藏书阁中,不知是何原因,过了几月,竟有多处墨迹淡了颜色。现下存留的,只有早先誊抄的副本还算完整。”
“带我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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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这药好苦。”江岁白把药碗往桌上一拍,浓黑的汤汁溅出半碗,染s-hi了桌旁一叠医经,“下次发作我就钻进雪里,师父,能不能撤了这些黑不拉几的玩意儿。”
沈问心疼他那一摞手稿,赶忙过来救场,收走了仔细一翻,看那药液与墨汁彻底混作一团,深深叹了口气:“徒弟啊——”
即使江岁白已经习惯师父时不时像老头子一样叹气,这次还是稍微意识到了点罪恶感,觉得应该找些机会补救。他又将那摞纸从沈问手里夺过:“无非是记我每天练功,反正我天天随你摆弄,这种东西要多少有多少。”
沈问摇头:“他人心血,不可随意辜负,即使我是你师父,也会觉得伤心。”
江岁白低头盯那摞稿子,听见“伤心”二字,安静下来。
——他不喜欢从师父口中听见这词。
沈问盯着他低垂的半白色马尾,又担心是不是说的过了,缓和神色,话音一转,轻笑出声,难得坏心眼道:“这摞稿,记得是你近一个月喝药后真气的变化,若是丢了,还要烦请徒弟再喝一个月。”
江岁白听见笑声才肯抬头,却不曾想又入狼窝。只拿着那摞s-hi哒哒的手稿,在笑吟吟的师父面前瞠目结舌,第一次感受到了年龄差异带来的深深恶意。
……
三天后。
江岁白摔碎药碗,拿了一摞纸狂笑着跑出房门,朝药垆飞奔:“师父,师父,我不喝了!用不着了!”
沈问开门,江岁白正撞进他怀里,沾了满面药香,他揉揉鼻子,举起手中书稿:“师父,看!”
那正是令他多喝了三天汤药的罪魁祸首,此时字字分明,看不出半分曾被汤药浸染的模样。
“在我那里放这几天,药汁干了,连颜色都褪了!”
沈问也一时称奇,回想汤中熬煎的十几味药材,心中排查几遍,隐约有了头绪,收起书稿,摸摸徒弟的头:“多亏你细心。”
“那师父,这药我不用再喝了吧。”
“是啊。”
江岁白心头一喜。
“该换下一种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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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拿回去看。”江岁白看着那熟悉的笔迹,喉咙沙哑。
“这……”老人捋捋胡子,稍有些犹豫,“……罢了,残缺的原本放在这里也没什么用,给了你,算是物归原主。”
江岁白小心翼翼地将它包起来放在怀中,头也不回地往原先那屋子走。
画好的伞面油墨已经干透,江岁白裁布纫线,修整伞身,专心致志将金丝绢在伞骨间绷紧。不知不觉,天色已暗,他将擦净的细剑收进伞柄,心满意足地撑开伞,借着窗外透进的霞光看伞下景致。
伞外红霞,伞内晖光,交映一片。
“师兄…呃不,师伯,掌门让我给您送晚饭了。”外头传来小弟子敲门声,饭菜的香气从门缝钻进来。
江岁白始觉饥肠辘辘。
自从映雪湖破冰而出,他滴水未进,尤浑然不觉。
——实在是要做的事太多了,他停不下来。
他打开门,接过食盒,又指使那小弟子:“拿些火折子过来,我要点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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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稿上缺的字太多了,每页只剩十来个清晰可辨,错落有致地散在泛黄的宣纸上。无怪那掌门任他随便拿走,实在是没人能读懂这本缺字的“天书”。
但江岁白绝对能。
——师父用了特殊的“墨”,定是专给他留的暗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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