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焉友生 作者:饭山太瘦生【完结】(4)

2019-05-29  作者|标签:饭山太瘦生 甜文 宫廷侯爵

  不知哪朝起,凌云题诗壁便每十年新刷一次,新刷之时自有书商前来,将旧诗誊抄付梓,刻印成册在书肆售卖,后来其中不少寒门举子都成了朝中重臣,所以此壁取旧诗中杜九华“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一句,名之凌云题诗壁。不论何人,只要在上题诗便可得落花三朵,如今新壁也早已写满。

  “此句‘天涯若比邻’当是出自子建之《赠白马王彪》,”周含站在秦悯之一侧读着壁上的诗和秦悯之闲聊,“钟仲伟说子建之诗骨气奇高,词采华茂,可我以为其才不及文帝。”

  “子建怀才难发,而文帝是皇帝,刘彦和曾言‘文帝以位尊减才,思王以势窘益价’,如此看来,怀才不遇之人大多同情子建。”秦悯之走在周含前面道,“涵芝刚刚说作诗要有诗才,可翻陈出新不可泥古因循,但我以为,真诗还必须写真x_ing情。此句倒是写出几分惊鸿一瞥好梦忽觉的意味——”

  周涵芝凑过来,刚见粉墙上的“衣香人影太匆匆”七个字,一朵花突然砸在他头上,他便后知后觉的仰了头看花,而古树随之入目,不由赞叹一声。

  秦悯之立在壁前,背挺得还是一如既往的直,被花枝筛过的日影照在他身上,风一吹,花影便明明灭灭,像是摇动着某种不可名说的情思。

  “收拾花影扫不去,几度开落钓白头。”秦悯之念着粉壁上的一联诗,这落下的花未钓起白头,只是钓起了黑发的涵芝。他从周含的肩上拈起一朵掉落的白梅,“涵芝年幼时应当见过不少次这棵树,如今可觉得它又长了?”

  梅花的寒香沁入心肺,周含摇头笑道:“佛梅寿长,但长得比我慢,我如今看它,觉得它没我幼时看着高大了。”

  “世事大抵如此,光y-in如同花影,你我即使不动,它自流走。此生便如大梦一场,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我不知自己此刻是醒着,还是身在美梦中痴而不悟,又或是在一场大梦里另做了美梦。”秦悯之将梅花放在鼻前轻轻一嗅,“这花气淡雅幽甜,涵芝挑两枝梅罢,我让人放在你我床前。”

  周含唤过侯在一边的小沙门剪了两枝白梅,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你姑妄言之,我姑妄听之。丽姬之国初被晋献公攻破时,丽姬日日哭泣,而丽姬在得到献公宠爱享尽富贵后,又后悔自己当时大哭。容顾若怕人生是一场大梦,终要有梦醒之日,又岂知怕梦醒的你不像是当年的丽姬呢?人生大梦醒后,未必只是凄苦。哈哈哈哈,不过你我感叹光y-in,这梦幻泡影泉的名字倒是应景。”

  秦悯之笑笑,莫名其妙的说了一句:“我若是丽姬,万望你是个专情的献公。”

  小沙门剪完花枝,见二人已安排妥当派人将花送回府中,打了个问讯道:“二位檀越主已折得福气,请饮梦幻泡影泉泉水,以使生于水边的祥花瑞气识得二位。”说完带秦周二人顺着水中石台穿过月洞门走到了泉花镜月榭。

  水榭中只有一位老僧人在和一个文人模样的中年男子低声论法,男子的样貌隔着镂花隔扇看不清楚。那老僧站在隔扇外,衣着简朴,白眉长垂眼如琉璃,见小沙门和周含二人行来微微一笑打了一个问讯,秦悯之还了礼便拉着周含在临水处坐了。

  小沙门端过温好的泉水,周含轻抿一口白水举目望去,月洞门框住一方景色,景中有白梅怒放,一如挂在墙上的丹青。他低下头,身侧的秦悯之影子映在水中,骨节分明的手正端着盏薄透的影青白瓷杯。倒影里的秦悯之看着水中的他,一愣神后又垂眸错开了目光,若无其事的举杯喝了一口。

  秦悯之喝了水,发觉周含看着水面不由目光一滞,反而光明正大的看着他向他一笑,倒影里的秦悯之也朝周含的影子一笑。他道:“此时无风水平如镜,倒是合了这个水榭的‘泉花’,只是天色尚早,月轮不出,不能尽得‘泉花镜月’四字之妙。”

  周含看见倒影里秦悯之,自己不由也弯了唇角,“我随父亲在冬日月明的晚上来过,那时花还开着,不用点灯烛也看得清楚。不过天太冷,梦幻泡影泉上有水雾,水里的花月和我朦朦胧胧的都看得不真切。”

  他说着招手让秦悯之亦看向水面,“我当年听一个大师说,人世譬如倒影,世间少有双全之法,因缘具备才有此刻。今*你我二人互为挚友,皆身在此处,而此处恰逢无风无雾之时,各种因缘具备,终于使幻影在水中之世相遇,何其幸运?你我此时看水中之世,以为倒影,而岂知你我未必不是前缘具备后相遇的幻影。”

  “要是这样说,影中无月我也觉得欢喜。”秦悯之望着水面,随口说道:“那我前世应该是做了善事积下大德,今朝修得圆满,终于凑足了因缘见到你。”

  周含听完差点呛了水,“这可不行,我能遇见你也算是好运气,可不能让你默默攒因缘。”

  “哈哈哈哈,”秦悯之笑了一声,“其实你和我不必争这个,我见你抑或你见我都是一样的。那此世就是你我二人都攒了因缘,各出气力迈出几步,于是便能遇见。”

作者有话要说:  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杜荀鹤《小松》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金刚经》

第4章 04、三皈依

  泉花镜月榭四面向水,南有粉墙,墙上月洞门露出乌枝白梅,机缘巧合的晚上可见泉花镜月。水榭东西任泉水缓流,自东西两侧观景名曰僧眼琉璃净,而自榭北看去则以山为墙,可望见青松出云根的甘露山山巅,此景称为山浓佛头青。

  十字连方纹隔扇后有僧人请走了老僧,秦悯之喝完杯中的水,提议由水榭之西绕一遍以观景,周含放下杯子站了起来,忽听有人向着他们二人说话。

  那与老僧交谈的中年男子送老僧出了水榭,又折了回来,“刚刚有风送音,不慎听得几句二位所谈,还请二位见谅。不过公子提及人生譬如幻影,我以为说得有理,想必今日相遇也是自己攒下了前缘。”

  那人说着自隔扇后走出,看样貌不过五十岁出头,眼窝微深消瘦清癯,自成一派风骨,见站着的人之一是秦悯之,一捋长须向他打了个招呼:“适才听得有人交谈,我当是谁,原来是秦大人,打搅打搅。”

  秦悯之回了礼,“陆大人,许久不见。前几日听闻您老风寒不适,今日想必已经好了?”

  “不好不好,还有十天才能好。”陆大人装模作样咳了两声,“只是玄想大师与我一别已有九年,月前论法并未尽兴,这才冒着风赶了过来。”他说着看向周含,对周含颔首一笑,“不知小郎君是谁?”

  “晚辈低名,不必报上。”周含叉手行了简礼,也对着陆大人客气一笑,“大人既来佛寺,想必不执着于名姓外物。即使无名无姓,晚辈亦在大人眼前。”

  陆大人眸光略转,“好,好一个名姓外物。浮名浮利,虚苦劳神,而不惹尘埃,自可尽着风流。我将与小郎君游于形骸之内,那形骸皮囊便一概不必再提。我在佛寺中遇见过几次秦大人,而听小郎君之言,想必也知佛理。玄想法师提及西域六国笃信三皈依,敬守苦修渐悟之法,暑日以火炙身、寒日以雪寒躯,以苦行为功德,认为在苦难中思佛念经方是修为之本。不知秦大人与小郎君于此三皈依有何见教?”

  秦悯之听完看着周含微不可察的笑了,“陆大人问的时机恰到好处,前日我才与我这好友说过,如若不然,怕是要让你笑话了。释教有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三皈依——皈依释迦牟尼即皈依十方诸佛,于是可以以佛言之法正心,有佛有法,再于是僧人才可以自律正行,超脱红尘不入轮回。这些不必提,我以为劳身求法,乃本末倒置之行,而我这好友只有一皈依。”

  秦悯之背后是山,山松有青黛之色,而他颀身玉立,丝毫不输背后的青山。

  陆大人哈哈一笑,“玄想言西域几国恪守三皈依,认为必有佛,才有佛陀所言之法,佛、法皆有之后才有僧人。那小郎君的一皈依为何?

  周含与秦悯之并立,道:“请大人恕晚辈狂口胡言,此一皈依为晚辈与九榕寺有禅无最法师闲谈时所提,黄口小儿随意参禅,虽是大罪过,说出来如果可以博大人一笑,便当赎罪。童子无知,大人亦不必深究。晚辈的一皈依,为皈依心,佛陀自在众生心x_ing之中,不必外求。”

  高僧有禅无最自狮子国东来中洲,如今已继续东渡前往东瀛传法,在中洲几年间与周含亦师亦友。周含六岁时因多病曾寄养于有禅无最法师门下一年,蒙法师赐“兰奢”二字,遂以“奢儿”为小字,病愈之后,每年归乡必前往九榕寺拜会法师。

  “小郎君有福气,有禅无最法师……我只得听闻未曾亲见,可惜啊……”陆大人叹惋完而后反问:“可你有皈依心,无佛、无法,那要最后一皈依——僧人又有何用?照你所言,潭影寺自此之后可以废弃了。”

  “大人此言差矣,僧众清心静欲,以普渡天下为任,保有佛x_ing。所谓坐尘埃里,转大法\'轮,正是有心诚的僧众苦求佛道解救苍生,以大乘佛法普济天下,这滚滚红尘之间、利禄往来之世才有佛有法,是故佛与法正在心x_ing之中,不必以劳身苦行求得。佛、法自在僧人心中,因此只一个心就可以苞含宇宙,三皈依不过都归于皈依心,灵根一点,豁然开朗。”周含说完拱手,“晚辈唐突。”

  陆大人板着脸看向周含,“我当然不能恕你。”他见周含的神色没什么变化,自己反而没忍住松了脸色,和颜道:“你没有错,说的有道理,我不能让你赔礼,因此上我不能恕你。”陆大人对着山色神情朗然,忽而一皱眉,“只是,苦行也不必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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