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含先到了庆福斋门口,看着菜牌又想了想小时候吃过的茶点,点了火焰金粟糕、杏仁芝麻含浆饼和贵妃蒸饺。
店中圆脸的伙计将东西拿油纸包好,“吃食热乎,最适合冬天吃,公子一会拿住的时候注意别烫手。三样东西一共一钱。”
“稍等。”周含从袖中掏出一个有些磨损的月白地荷包,荷包上绣着紫芝仙鹿,绦子打得歪歪扭扭。周含披着件黑地山海北斗披风,一身齐整,那略破旧的荷包便显得与他并不相称。他松开绦子取出银子交过去,秦悯之刚走过来,盯着他的荷包所有所思。
“我见你不怎么吃甜的,只点了一个咸花糕。”周含将用油纸半包着的火焰金粟糕递过去。
秦悯之回过神点点头接了花糕,嘴角扯出一个笑道:“涵芝的荷包很别致,看样子也绣得用心,一定是哪个你珍视的姑娘送的罢。”
“嗯,我最喜欢这个荷包。”周含不做他念,点点头拿竹签c-h-a了一个蒸饺晾着,“绣荷包的人我也喜欢。”
秦悯之低低“啊……”了一声,垂头看了看自己的花糕,只觉得满天的星星一个个接连着掉下来,都砸到了他的头上,直把他砸得头晕目眩。
周含见秦悯之含情脉脉看着花糕,将晾凉的蒸饺递到他的眼皮底下,“别不舍得吃,我以后还给你买。吃蒸饺吗?”
“你有荷包。”秦悯之听见自己带着失落试探的问周含,“它有些旧了,我可以送你一个新的。”他说着一顿,继而险些结巴的问:“还是,涵芝你……有了……心上人?这是她送的。”
“我舍不得换这个荷包,”周含见秦悯之闷闷不乐,以为他心中有求而不得女子,在苦苦的单相思,便冲他温柔的笑了笑,安抚他道:“容顾很好,一定会有人喜欢你的。我比你凄惨,前几年在书院读书时读得有些傻气,不怎么见姑娘,更不怎么讨姑娘们喜欢,所以自己也没有什么心上人。这是我妹妹绣的第一个荷包,专门送给我做我十五岁生辰的贺礼,那时候她扎破了不少次指头,真是个傻丫头。”
秦悯之的耳朵里钻进了“妹妹”两个字,他故作低落叹了一声“我就知道是你妹妹绣的,你妹妹啊,一定是一个心灵手巧的姑娘。我这才羡慕你呢,我就没有这样的妹妹。”他说着吃了周含递过来的那个已经凉掉的蒸饺,吃完后又尝了一口自己的花糕,想着涵芝只是有个妹妹,心中还没有什么思慕的姑娘,不禁心情转好。
周含又c-h-a了一个蒸饺晾着,期待的看向秦悯之,“花糕什么味道?”
“甜的。”秦悯之咽下去乐呵呵的道,“味道很好。”
“嗯……甜的吗?”周含怀疑自己错将给浮烟买的杏仁芝麻含浆饼给了秦悯之,他看看自己手中剩下的饼,忽然觉得可能是庆福斋的火焰金粟糕换了新馅料。
“大人——”浮烟站在墙边听着风闻着香味,眼馋的看他们二人吃来吃去,“你们赶紧过来,咱们快点回去罢。”
作者有话要说: 几度见诗诗总好,及观标格过于诗。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杨敬之《赠项斯》
第6章 06、谒金门
雪停冰融,天衢的杨柳才开始抽芽,远望枝上有一层朦胧柔绿。即使柳色新显,已有等不及三月柳的小儿折了柳条做柳笛——吹着自然是没什么声音的,只是吹的时候次次带着期盼,唤东君早几分放出春`色。
秦悯之依旧忙得白日里连影子都看不见,而周含已在秦府读书写字住了小半月。五日前秦悯之让人在他的床边新置了花几,几上摆了一个影青梅瓶,用来c-h-a新折的白梅,每日放下金帐钩闻着香气,不困也要被催出困意。
不过今日周含嗅着梅香起得比往日还早,他因川左解举荐入弘文馆才来的王都,而昨夜弘文馆馆主姜维珍终于派人传信让他过去了。
弘文馆有学生数十,选皇族贵戚及京官子弟,师事学士受经史书法。去年开春,详正学士刘鬯并另外几个大人被调去了篇留精舍讲学,弘文馆编修国史校理书册忙不过来,苦撑一年后终于从各州甄选,增收了三个灵秀之才。
弘文馆学士与子弟多为互相往来之家,学生进馆之前大都已定下了老师。周含因大雪来得晚,及至拜望馆主姜维珍时,学士中可选的只剩下连着五年拒收门生的陆克礼。
陆克礼x_ing格耿直,年轻时与周含的父亲周继交好。二十一年前二人之师——有栖凤桐之称的杜文正公,因被诬与谋反的鹿里侯私相授受而入狱。那时女帝尚在,因女帝身为女主一统天下,不知有多少宗室侯王日日不平,而女帝年事愈高便愈发多疑,猜忌朝中重臣与宗室勾结,将要篡权夺位。鹿里侯的谋反激怒了暮年的女帝,女帝因此迁怒百余名官员,于最后在位的两年酿成了数十起冤案。
杜文正公位高权重,入狱时周含的母亲刚刚有孕。周继为明哲保身,不但没去狱中探望老师一次,甚至也未上书求情。而陆克礼激愤之下为证老师清白,发誓往后只埋首故纸堆再不干政。
群臣纷纷为杜文正公请谏,女帝却越发恼怒,最后竟冷眼看着曾经帮自己登上皇位的文正公枉死狱中。而女帝薨逝的前几日,魂魄恍惚,半梦半醒间常见到当年的文正公,于是在周继的力促下,女帝扶病到文正公的故宅中手种一株无花果,并下诏在树旁立了栖凤桐碑,文正公因此沉冤得雪,并追谥文正。
可陆克礼一直怨恨周继在老师入狱时的薄情寡义,对周继抛下一句“我耻于和你同席”后再不私下来往。不过陆克礼对事不对人,恨周继的为人便再不与他有私交,碰见周含的叔父时,倒也点点头言谈几句。
今年弘文馆开馆时,陆克礼没有亲传弟子替他带门生,他便借口闹了风寒,拖得足足比其他学士晚来了十余日。馆主姜维珍与周含的父亲周继是故友,亦深知陆克礼的脾气,见他不来就让周含再休息几日,好以耽误人才之举拷问陆克礼的良心,直到昨夜,姜馆主才传帖告诉周含明日陆克礼会来弘文馆。
周含早起时以为秦悯之已经走了,不想秦悯之今日不用上朝,等着他一同用了饭,还以顺路为名,亲自将他送到了弘文馆。
秦悯之只是将周含送到了弘文馆巷口,却不过去。他不是漠不关心周含的事,只是不愿意听别人说他以权谋私照顾周含,而他也信得过周含的才学。
“前面就是弘文馆,各位学士都很好相处。人有时候会妄自菲薄,涵芝,我比你更知道你的为人,不要觉得自己不行。”秦悯之将周含送到巷口后驻足道,“我和陆学士共过事,他和你的x_ing子很合得来,见了面一定很欢喜收你这个学生。”
周含自勉一笑,“借你吉言,我过去了。”
“嗯。”秦悯之一点头,“往后不上朝的日子,你我就能同路过来了。”巷口又有人走了过来,他见人来便和周含挥了手告别。
弘文馆的墙亦是朱红的墙,瓦是青碧色的琉璃瓦,藏书三层的百年文翰阁即使不进去也能看见。周含整了整衣裳才进弘文馆,馆中院子很大,几株古槐下摆了张榉木桌子。馆主姜维珍才开了馆门不久,并未开始讲学,只是和几个早到的学生在院里闲聊。
“巧了,守谦刚进屋门,大周郎镇日里提起的乖侄小周郎也到了。”姜维珍看见周含呵呵一笑,不待他开口先走过去道,说着伸出手掌一指他,“周含,表字涵芝,与我同是贺州人,是去年川左道的少年解元。你们比含儿早来弘文馆几日几年,便是含儿的兄长之辈,再看我的脸面,多照顾照顾我这同乡。”
几个学生中有不少皆是与周含相识的故人,何虞部幼子何连朔与其他几人再见往昔好友不由惊讶,纷纷与他寒暄半天问了好。
屋内一位中年人拿着书走了出来,燕颔鹤步,容貌清癯,唇下蓄着美须。他见到周含一愣,将有些霉味的书摊开,放在院中的桌上笑道:“这岂非秦大人的好友?看来小郎君——你我前缘未尽。我竟不知你原来是弘文馆的学生。”
他说着撇眉看向姜维珍,开玩笑道:“和随老兄,我晚来了几日,还麻烦你告诉我,馆里是谁收了这孩子——你不知我与这孩子深有前缘。知了谁是这孩子的老师,我便与这位大人联诗百句一决胜负,我定然会胜,到时就可以名正言顺收走小郎君了。”
姜维珍只道:“守谦,我深知你是文中英雄,为人嵚崎磊落,学问世间独步——我怕累到你,今年特给你寻了一个极为出色的弟子,丝毫不逊你眼前这位,你先得先收了你该收的人,再谢一谢我。”
陆克礼摆摆手,“我已多年没带过学生,怕耽误了那好孩子,反而辜负你对那孩子的好意。于情于理我不能收,你另请高明罢。”
“守谦可是真不收?”姜维珍又一次问道,“你要是真不收,我就只能把那孩子送到太学,让他师从他人了。自此他便当位学究名留儒林史,而非和你将来一般名留文苑传了。”
“我真的不收,那个孩子是姓周罢,我记得他好像与大周郎一个姓,也不知是不是同族。可我老了,你看我都记不住他的名字。我老了,带不得没眼缘也没耳缘的人。我明日会去太学向他说明,然后特意为他找一个好老师。”陆克礼翻了翻有些发霉的书页,“好了,此事打住,你再说我就进去了。”
陆克礼一心将发霉的书压好,忽然想起来他的玉界尺小郎君,抬起头看着笑得莫名其妙的姜维珍,一捋胡子皱着眉问他:“和随老兄,这位小郎君的老师是谁,可妨透露?”
“哈哈哈哈,要说小周郎的老师是谁,你不是要亲自去太学给他找一个吗?”姜维珍忍不住笑了出来,“含儿可不只是和周大人同族,周大人是含儿的叔父,含儿的父亲……是承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