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送归鸿 上【完结】(7)

2019-05-29  作者|标签:

朋友二字说得平平淡淡,却极清楚笃定,曲鸿听在耳里,心中微微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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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设简陋的泥院,堆满杂草的鸡棚,实在不是一个结识新友的好场所。

好在能将鸡棚当做避难所的,也都是不拘一格的年轻人,风长林左边拉着曲鸿,右边拉着师弟师妹,热情介绍了一番,把两边都夸赞一通。双方虽然互相看不顺眼,不过碍着风长林的面子,姑且停下了争斗。

程若兰挽上风长林的胳膊:大师哥,我们接下来去哪儿啊?

风长林道:台州靠海,若要北上,得从临安左近绕行。

好啊好啊,程若兰立刻眉开眼笑。赫赫有名的临安都府,我一直想去看上一看呢。

风长林叹道:兰儿,我们只是绕行,并不进城。

少女嗔道:就进去看一眼也不行嘛别过头去不再理他。

他又转向另一边:鸿弟,不知你接下来打算去往何处。

曲鸿往北方的天空虚虚眺了一眼,道:巧了,我也正好要去临安见个人。

风长林喜道:那我们不妨再同行一段吧。

这曲鸿迟疑道,还未应答,程若兰便来到他面前,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既然你是大师哥的朋友,我就大人不计小人过,勉为其难地跟你同行吧。

曲鸿双臂在胸前一抱,道:我算不算小人暂且不论,你一个小丫头,算哪门子大人啊。

哼!程若兰濒临爆发,又强忍下来,不屑道,我是大人,不跟小人吵。说罢甩头就走。

曲鸿目送她的背影,心下一阵好笑。

风长林来到他身边,面带歉意道:我这师妹性情天真不拘,经常与人拌嘴,口不择言,你千万莫要同她计较。

我自然不会计较,他耸肩道,林哥未免太小瞧我的气量。

风长林欣慰道:那就好,咱们也走吧。

他望着这师兄妹三人,心道,算了,姑且再同行一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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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台州到临安,路途数百里,说远不远,说近也不算近。四人忌惮追兵,速速从北面出了城,打算去驿站租几匹马,快些赶路。

谁知驿站掌柜面露难色:几位客官,真是不巧,八月十五刚过,去临安看河灯的人还没回来,我这小站的马,已经全叫人给租走,一匹也不剩了,我看几位恐怕得辛苦几天,到临安再租了,那边儿的驿站比我这大,管够。

好,我们知道了。风长林抱拳辞过,打算出门,可师妹却站在马厩外面,一动不动。他唤道:兰儿,该走了。

程若兰回过头,指着马厩里黑黝黝的角落,向掌柜发问:掌柜的,这个能租吗?

掌柜赔笑道:哎,女侠,您看清楚了,这可不是马,是头小毛驴。

我当然知道是毛驴啦,她答道,毛驴虽然走得慢,也不是不能骑,况且就算不骑,还可以用来背行李。大师哥,我们把这毛驴租来吧。

那又矮又瘦的小黑驴似乎听懂了她的话,从马厩里抬起头,蹄子在地上刨了刨。

风长林见她神色一片烂漫,想必起了玩心,非得骑一骑毛驴不可。又见乐诚肩上的压了双份的行李,怕是连师姐的那份儿一起背了,只得点头道,好吧,就依你。

你还真是有求必应啊,大、师、兄。曲鸿从旁乐道,尾音故意拖的很长。

风长林无奈地叹了一声,去掏银子给掌柜。

曲鸿的话被程若兰听了去,后者又跳到他面前,眼一横,示威道:大师哥对我们就是很好,你很羡慕对吧,羡慕也没用。

曲鸿逗她道:我有什么好羡慕的,你们俩没来的时候,你那大师哥对我也好得很,还邀我同桌共餐,同室共寝,同床共枕,你羡不羡慕。

程若兰大惊:同同室共寝?

是啊,连枕头都挨着,你大师哥睡着的时候还会说梦话,可好玩了,你一定没听过。

什么什么,他说了什么梦话?

嗯不告诉你。

你!

曲鸿和她面对着面,正说笑着,忽见她眼神一凛,视线飘到一旁,便也跟着回头去看,一眼便看到了方才话题的主人公。

风长林已经付过钱,从马厩里牵出毛驴,就站在二人身后不远处,想来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他虽然听到了,却刻意把目光投向门外,佯装没听到。可他实在不是个会掩藏心绪的人,扭开头后,反倒将慌张的神色暴露无遗。马厩里光线昏暗,他白皙的侧脸上竟有些泛红。

竟然这么容易脸红。

曲鸿也暗暗惊讶,不由得盯着他看个不停。一旁,程若兰左瞧瞧,右瞧瞧,最后扬起手臂,往曲鸿脑门上落下去,狠狠地敲了一记手刀。

疼疼疼你这小丫头,无缘无故打我作甚!

怎么无缘无故了,我警告你,大师哥待人总是很好,你要是欺负他,我第一个打你。

哎呦,程女侠,程大小姐,也不知这一路是谁在欺负他。

反正不是我。程若兰转身来到师兄身边,从他手里接过毛驴,牵到门外,骑跨上去,一边神气地唤道:诚儿,咱们走。

乐诚忙不迭地点头,亦步亦趋地跟在毛驴后面。灰鸟小翠则落毛驴头顶上,雄纠纠气昂昂地扬起脖子。

曲鸿摇了摇头,也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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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官道修得平整,绿荫夹道,走起来也轻快,四人走了几个时辰,在一家小店吃了面,接着往前走,晌午的日头也爬得更高了,虽是金秋,仍不免有些燥热。

走了一段,路过一处村落,一个老农站在路边,挑着担子,担着两筐新鲜柿子,沿街叫卖。

柿子装在筐里,红彤彤的,程若兰有心凑上去看,卖柿子的耳朵灵敏,马上把担子一放,迎上她道:新鲜的柿子,自个家里种的,又甜又大个,薄皮多汁,各位不来尝几个,解解渴么,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程若兰盯着柿子看了一会儿,回身道:大师哥,你口渴么,我有些口渴了。

风长林知道她是嘴馋了,便去摸钱袋,手刚抬起来,就被曲鸿按了下去。后者凑到他耳畔,轻声道:别听那人胡说,这柿子叫做老鸦柿,根本不是种的,而是野外长的,前面路上就能采到,比他筐里的还新鲜。

风长林奇道:就算是野生的不假,可你怎么知道前面会有?

曲鸿道:你看他筐里的柿子,皮上还挂着一层露水,不是刚采的是什么。

风长林想了想,确实如此。

曲鸿又道:既然是刚采的,想必柿子树离这村子不远,我们来时没有看到,那就是在前面喽。

风长林大觉有理,便催促师妹先走,待老农淡出视野,才与她解释一番,最后道:听鸿弟的话吧,总没错的。

程若兰将信将疑,目光不住地往曲鸿身上扫。曲鸿摊手道:看我干什么,就算我忍心骗你,也不忍心骗你大师哥啊。你不是说了,我要是欺负他,你就要揍我,这么赔本的买卖我可不做。

女孩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你肚子里这么多花花肠子,是谁把你教大的,你师父是什么人?

曲鸿轻描淡写道:我没有师父,都是义父教我的。

程若兰道:哦,原来你们门派里还要认义父,你们一群人围着一个人爸爸,爸爸地喊,岂不是很滑稽。

曲鸿气道:我们也没有一群人,你以为天下都和你家一样。

风长林无力阻止两人拌嘴,便走到乐诚身边,问他最近武功进展如何,口诀心法背得怎样了,剑术有没有更上一层,师父不在的时候有没有偷懒,云云。

乐诚人如其名,是个诚恳的少年,头发在脑后绑成一个包子,衬得脸庞也有些圆,谈吐不像师姐那般恣意,反倒很容易害羞,不会与人吵嘴,更不会说谎。他不敢透露师姐偷懒的事实,又不知如何掩饰才好,答得前言不搭后语,漏洞百出,风长林没几句就已听出端倪,只是见他神色一片天真,不忍戳穿。

算来乐诚比程若兰还要小两岁,今年刚满十五,他对师姐怀有几分少年人的爱慕之心,自己尚且懵懂不清,此时见她和一个陌生男子吵吵闹闹,想上前帮腔,又对曲鸿心怀畏惧,几度欲言又止,脸都憋红了。

风长林看在眼里,宽慰他道:别急,待会儿有柿子吃,他们就不吵了。

他忽地停下脚,抬手一指:大师兄,那边该是柿子林了,我闻到柿子的味道。

风长林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条崎岖的小路没入林间,全然看不到果树的影子,可他坚持道:不会错的,和方才筐子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风长林笑道:你的鼻子还是那么灵。抬手在他头顶揉了揉。

几人把毛驴拴在路边,一头扎进林间,沿着蜿蜒的小路走了一阵,耳畔有潺潺水声传来,愈来愈响。转过一道弯后,面前豁然开朗,一条清冽的溪水边,果然长着几颗野柿子树。

老鸦柿像灯笼似的挂在枝头,把树枝都压弯了。程若兰抬起胳膊跳了跳,皱眉道:这也太高了。

她虽任性妄为,却也记得师父和师兄的嘱咐,在人前不便轻易展露本派武功,用来摘柿子更是万万不能。纵然腰间有剑,也只能愁眉不展。

曲鸿见状,微微一笑,飞身而起,瞪着树干,三两下便跃上了树梢,脚踩在枝杈间,如履平地。程若兰登时忘了和他拌嘴的事,拍手赞道:好厉害!

他冲女孩比了个拇指,转向风长林道:林哥,我把柿子打下来,你在地上接着,得接稳了,不然摔成柿子泥,谁也没法吃了。

风长林仰着脖子,点头道:好。

他便在树梢间左右张望,找大个熟透的,用手托住,扭下来,再抛下去。风长林起先用手捧,后来觉得吃力,索性摸到衣角,将一片前襟提在手里,在身前展平,做箩筐用。

曲鸿站在树上往下看,见他衣襟展平,像朵白花似的。柿子扔下去,悠悠地落在上面,滚往最中央,停下来,像是在花心处点了一支红蕊。

曲鸿摘了七八个,把低处的柿子都摘空了,这才从树上跳下来。落地站稳之后,风长林还提着衣襟,面带笑意望着他。

那时天色已接近黄昏,风长林的发尾有杂乱地摊在肩上,面容温润恬淡,白色的衣衫里兜满了红彤彤的柿子,整个人像是要融化在夕阳里。

他竟看得出了神,直到对方唤他名字:鸿弟?

曲鸿这才抬手一指,道:那边有条小溪,把柿子拿去洗洗再吃。

几个人来到溪水边,曲鸿在一块石头上站定,蹲下身来,把袖筒挽到手肘处,将手腕浸没在溪水里。风长林把柿子递给他,等着他一个一个洗过。

清冽的流水淌过他的手指缝,洗去了指上的尘灰。程若兰在旁边看着,一双眼睛瞪得溜圆,乐诚虽没那么夸张,眼睛也盯着水面,迫不及待。

曲鸿忽然觉得自己很好笑,他原本独来独往,出入三教九流之地,过着刀头舐血、朝夕不保的日子,大仇未报,前途未卜,活着本无所谓,更谈不上什么开心畅怀。可现下,他却被两个没头没脑的少年人被围着,在一条小溪里洗柿子。

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哪条路走岔了,又或者只是夕照太柔和,太美丽,他忽然没来由地想,倘若自己生在一个普通人家,也有一双弟弟妹妹,定和眼前这两位差不太多。

他又略微抬起头来,看到风长林正站两人身后,目光却没有投向柿子,而是虚虚地投向他。

他想,自己倘若有个旅伴,管束他,惦记他,信任他,关怀他,将他放在心上,或许那个人就该如风长林这般模样。

他曾无数次暗自企盼,却从未奢望拥有的物事,忽地就化出了具体的样子,鲜明又柔和,安静地站在他眼前。那张脸是陌生的,却恰到好处地契合了他的期许,只消轻轻伸出手就能触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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