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这一举动,让唐喜和梁少安都暗松了一口气。
然而,刚一回寝殿,听当值内监说“太后来过了”,两个人的精神又都紧绷了起来,很有些山雨欲来的忐忑感。
元幼祺却似乎早有预料,她听了当值内监的回复,转身便去寿康宫。
唐喜的脑袋登时大了两圈,心道祖宗您倒是换身衣裳啊!这么明晃晃的,不是自投罗网吗?就算是太后她老人家已经知道您微服出宫了,您好歹遮掩着些啊!这是要和她老人家摆擂台吗?
他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跟着元幼祺奔寿康宫。
不料,寿康宫外,潘福早已经候在了那里。
见到元幼祺一身寻常装束,潘福了然般不惊不诧,依旧一板一眼地行了礼,传韦太后的话,让皇帝如何来的,便如何回去。
韦太后不想见她。
元幼祺急冲冲地来了,碰了一脑门子钉子,登时有些泄气。
她亦知道韦太后被自己气得够呛,所以才闭门不见。虽然她有满腹的话准备向韦太后摊牌,但韦太后不见她,难道她能硬闯进去?
自然不能。
再次深深地看了一眼寿康宫紧闭的正殿大门,元幼祺暗暗咬牙,悻悻地离开了。
她被墨池磨出了一肚子的火气,无处发泄,又被韦太后拒之门外,更觉得憋闷。
更让她憋闷的是,回到寝宫,竟有想不到的人来迎候她。
元幼祺盯着面前这人,盯了一会儿,才认出来,这人是经年不曾见的,韦臻。
“你怎么在这里?”元幼祺冷冷觑着犹向她拜伏行着大礼的韦臻。
“妾奉太后懿旨,侍奉陛下汤药。”韦臻答道。
“朕身边有内侍,有宫娥,更有太医院的诸卿,不必劳动你。”元幼祺的声音更冷,拒绝的意味显露无遗。
韦臻被她言语中的生分疏离激得心中凄苦,再拜道:“侍奉陛下,是妾甘心情愿之事。更是妾的本分!”
“本分?”元幼祺挑眉,“这话朕却不懂了。”
皇帝肯继续与自己对话,韦臻心神稍定,壮着胆子道:“太后已经允下妾为陛下妃。既是陛下妃,为陛下侍疾,自然是妾之本分。”
元幼祺呵呵冷笑,眼底有危险的辉芒一闪而过。她自顾越过韦臻跪俯在地的身体,幽声道:“你且进来说说你的本分。”
韦臻大喜,忙站起身来,亦步亦趋地跟随在元幼祺的后面。
虽然看不惯韦臻的做派,但皇帝的言行更让人觉得害怕,唐喜不禁替韦臻捏了一把汗,心道这位幸亏还明白些许分寸,只孤身一人没带着侍女。不然以陛下此刻的心境和流露出来的不耐烦,今夜之事,只怕会让这位以后在下人面前无地自容。
元幼祺盘膝坐在榻上,垂着眸,盯着立在面前,有些局促不安的韦臻,心中冷笑。
恰在此时,按照太医院的新方子煎好的汤药被小内监送了来。试膳内监试过无异状,便被奉到了御前。
唐喜方要接过药碗,服侍着元幼祺喝下,却被元幼祺挥手止住。
元幼祺微抬着下巴,朝韦臻点了点,声音依旧是凉森森的:“你来。”
韦臻闻言,脸色泛白,顿生一股子屈辱感:这是拿她当奴婢看待吗!
然而元幼祺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她不得不做这件事:“你不是要为朕侍疾吗?这是最基本的,莫非你不屑做?”
韦臻的脸色更白,忍着屈辱之感,端过托盘内的药碗,奉给元幼祺。
“请陛下用药!”她的双手还有些抖。
元幼祺冷眼瞧着她,鼻腔中若有若无地轻哼一声,目光却凛然,带着属于上位者的决断生死,强压了下来。
韦臻被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浑身上下皆觉不适,却又在那份强横的压力之下,不得不躬身跪了下去——
“请陛下用药!”双手奉上,语带乞求,还有一些不甘心地屈辱。韦臻的眼角已经挂上了泪痕。
元幼祺睨她一眼,心道也不过如此!
遂抬手去接那药碗。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元幼祺抬起的手与韦臻捧着药碗的手一错,竟没接实,“当啷”一声,玉碗坠落,碎了一地,汤药更是洒了一地。
这样的过失,在御前是决不被允许的。唐喜并寝殿内的内监、宫娥都吓得扑通跪地,请罪不已。
韦臻犹不明就里,呆怔怔地看着自己空了的手,耳边回荡着众人请罪的声音。
“你就打算这么侍疾马?”元幼祺冰若寒霜的声音在她的头顶炸响。
韦臻身躯剧震,惶惑地抬头对上了皇帝的眼睛。
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曾经那般好看,此刻却是肃杀森然。韦臻看到了自己在那双瞳子中的影儿的同时,却也觉察到即将被那铺天盖地的琥珀色所绞杀。
☆、第二百零一章
所谓“雷霆雨.露莫非君恩”, 韦臻此时是深切体会到了。
无论是出于怎么样的原因, 砸了皇帝的药碗, 糟蹋了治愈龙体的汤药, 这都算得上是罪过了。
加上皇帝含着深深讽刺的质问,韦臻自出生时起便天生天长的高傲, 第一次因之而产生了强烈的动摇。
曾经,她以为皇帝不娶她, 是皇帝心狠, 是皇帝念念不忘传言中的某个人;可是, 现在,当她发现自己连递药碗这种小事都做不好的时候, 韦臻当真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这个人, 存在着就是某种可怜可笑。
元幼祺仍是盘膝坐在榻上,韦臻的仓皇无措皆被她收入了眼中。
当一个人真正脆弱的时候,才是出击的最好的时刻——
她于是垂爱般地向韦臻伸出了一只手:“烫到了吗?”
韦臻分毫没有想到, 上一瞬还对自己横眉立目像是厌弃至极的皇帝,下一瞬就会朝自己伸出一只手来。
那只手, 手指修长, 骨节分明, 真是一只好看得不能更好看的手。
韦臻的脑子有些懵,身体有些抖,脸上有些烫,身后众人的请罪声一时间都被她忽略掉了,成了纯然的空白。而此刻, 她的心里眼里,只有皇帝递过来的那只好看的手。
韦臻于是想都没想,就将自己犹沾着药渍的手伸向了元幼祺。
当她泛着凉意的手落在元幼祺的掌心的时候,猛然发现元幼祺的瞳子中划过了一瞬了然,继而掀起的,是稳cao胜券,与极度的鄙夷。
韦臻因为元幼祺这古怪的反应,而一时脑中又变成了空白。
“表妹,你的手总是这般冰凉的吗?”元幼祺的声音在她的耳边轰然响起。
几乎是下意识的,韦臻点了点头,迷障了一般,话已经先于脑子出了口:“妾自幼便是这般——”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终于明白了什么。
而元幼祺也没给她更多的机会,用力甩开了她的手。
“表妹,还需要朕再多说什么吗?”元幼祺似笑非笑地瞧着她,厌恶之态溢于言表。
韦臻怔忡在原地,几乎委顿下去。
元幼祺挥退众人。
听着耳边的声音,连唐喜都退了出去,韦臻的心脏沉到了深渊里,她知道,皇帝已经发现了她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
很快,寝殿内便只剩下了一坐一跪的两个人。
元幼祺依旧俯视着韦臻,眼中已经看不出情绪,目光却愈发的冰寒瘆人。
“韦臻,你该明白朕此举的深意所在吧?”她幽幽道。
韦臻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咬得失了血色,索x_ing将心一横,深深地叩拜了下去:“妾自少时便仰慕陛下天颜,无时不想追随、侍奉陛下一生!妾不明白,妾从没想过那个凤位,只想做陛下身边哪怕最寻常的一个女子。可是陛下为什么就不肯成全妾的这点子小小的心愿?妾自问家事、姿容都不差……”
“好了!不必再说了!”元幼祺不耐烦地截断了她的长篇大论。
“你早该明白,朕若对你有意,早会纳你,定不会延迟到今日!”元幼祺扬声道,“你既明白,就该好生寻到良人,好生过活,而不是苦心孤诣地琢磨怎么算计朕!”
韦臻被她抢白,张了张嘴还想辩驳。可是听到那“算计”两个字,却分辩不下去了。
元幼祺冷笑地看着她,道:“韦氏一门世代功勋,于国于民皆有大功。朕亦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她盯着韦臻的脸,又道:“此事若是换做他人,这般欺瞒朕,朕定不轻饶。但看在韦氏的份上,看在你因情而困的份上,朕不与你计较。但是——”
元幼祺说着,话锋一转:“那物事,朕决不允许落入不相干人之手!你若还记得你的姓氏,记得你的先祖、你的父辈,便本本分分做你该做的事,莫做什么非分之想,让朕失望!”
一席话,听得韦臻只觉天崩地裂,心里翻江倒海一般,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
直到此刻,她都不觉得自己所做所求是错的。而那份许多年的求之不得在这样的刺激之下,急剧变化成了一种极端的偏执。
恍恍惚惚中,她听到皇帝唤进了唐喜来,又听到皇帝吩咐唐喜陪自己去取“那物事”。
皇帝聪明非常,又心机深沉,早就看透了她的心思和伎俩,更看透了她不会把那么重要的物事带在身边的算计。
韦臻几乎是木偶一般随着唐喜离开了寝殿,失魂落魄地去往自己暂居的处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