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内重又回复了宁静,元幼祺孤坐在榻上,疲倦地揉了揉眉心。
唐喜随着韦臻去取顾蘅的绢帕,之前地砖上破碎的玉碗已经被侍女拾掇干净,那药汤要煎到火候没有两个时辰怕是不够,今夜也不必喝那苦哈哈的药汤子了……
一切都看起来朝着令人满意的方向发展,可是为什么心里总觉得落不到实处呢?
元幼祺凝着地上绒毯上被溅上的药汤点子,那褐棕色的残汁,看起来像极了血迹。
元幼祺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唐喜去得快,回来得也快。
他快步入了寝殿,将怀中珍视的黄袱小包小心翼翼地取出,呈给元幼祺。
元幼祺忙接过打开来,重又见到顾蘅的绢帕,她的心登时安定下来。
“韦大小姐如何了?”元幼祺问着,手上不由自主地捻着绢帕一角上的“蘅”字绣纹。
唐喜意识到韦臻趁着皇帝病着偷偷抽走了皇帝手中的绢帕的时候,三魂七魄都被吓没了大半。幸好,皇帝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而责怪他,他心中暗自庆幸的同时,回复得格外殷勤:“奴婢离开的时候,韦大小姐说是要安歇了。奴婢瞧着她悻悻的,没什么精神头,想是被陛下训教过之后,心里也在惭愧着……”
“朕知道了。”元幼祺没耐心听唐喜聒噪。
小心地将绢帕收好,元幼祺定了定神,忽的想起一事来,问道:“这两日肃王府可有消息?”
唐喜忙回道:“大小姐昨日还悄悄递牌子要见驾呢!”
元幼祺一凛:“可是有什么变故?”
“这个……奴婢不知。要不,奴婢这就传她入宫?”唐喜探问道。
“这个时候,动静太大了,”元幼祺摇头道,“不急。就是真有什么变故,朕还想看看她究竟会如何妥善处置。”
唐喜于是不敢多言了。
元幼祺又想起了元凌真人转交给自己的那封信,如今还在自己的袖袋中藏着。
她的神色沉郁了几分,吩咐唐喜道:“如今后宫之中,各宫的主位,不论什么品级的,你马上把详情呈来,朕要看!”
唐喜听她说得郑重,顿觉这差事沉重异常。
平白的,要宫中这些女子的详情做什么?陛下何时关心起那些贵人们的情状来了?唐喜心里犯嘀咕,面上却喏喏地应着。
皇帝既然让他马上去办,那便是着急得很,今夜这觉怕是睡不成了。
唐喜一行想着,一行往外走。
冷不防和一名慌慌张张跑来的小内监撞了个满怀。
“作死呢!”唐喜骂道。
他是内廷总管,除了寿康宫中的老人,整座禁宫的内监见到他无不毕恭毕敬的。
不知道哪来这么个不知轻重的愣头儿青,再往里跑,万一冲撞了御驾呢?外面的人也不知道都做什么的!
唐喜心中不快,劈手扯住了那名小内监。
那名小内监的脸都吓白了,因为跑得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唐总管……”小内监喘不成声。
唐喜拎着他的衣领,霎了霎眼,越看这小子越眼熟……这不是刚刚在韦大姑娘的住处见过的那名小内监吗?
一丝不祥的预感在唐喜的脑中划过。
“你这是要逼得老臣造反吗!”韦太后声色俱厉,怒指着跪在面前的元幼祺。
元幼祺心里也是懊恼急了:谁能想到,韦臻被自己说了几句,回到住所,就投缳自戕了呢!
“是她自己偏执想不开,孩儿不曾逼迫她!”元幼祺高声辩道。
“你这话,说与哀家听可以,可是外臣们会如何想?”韦太后气躁难消。
“亏得及时被发现了,救了下来,不然,你让哀家如何向韦家交待!”韦太后又气道。
元幼祺却冷笑起来:“及时被发现?怕是早就安排好的吧!”
韦太后凝目,盯视着她,森然道:“是她一时想不开也罢,是她事先有所准备也罢,若她万一身死,你置哀家于何地?”
“那么母后又置孩儿于何地?”元幼祺昂首,迎视着韦太后,声音中隐隐的,皆是不平之意。
韦太后瞳子微缩,母女二人之间的气氛骤然凝结若寒冰。
“母后明知孩儿对韦臻无意,却还硬生生将她塞到孩儿的病榻前,”元幼祺道,“她将孩儿算计了,母后可知道?”
算计?韦太后诧异。
元幼祺索x_ing将那幅顾蘅的绢帕抽出,示给韦太后看:“孩儿高烧在病榻上,自始至终攥着这个,母后怕是也看到了吧?”
韦太后凝着那幅绢帕一角上的“蘅”字,眼中透出幽愤来。
只听元幼祺又道:“孩儿与阿蘅的事,暂且不提。孩儿只说这幅绢帕——”
“这物事若是被韦臻攥在手中,将来成为她要挟孩儿,要挟母后的把柄,母后以为会如何?”
韦太后冷森森一笑:“那是你的把柄,不是哀家的!”
“可是孩儿的女儿身,难道不是母后的把柄?”元幼祺直视着韦太后。
韦太后闻言,微震。
“韦臻在孩儿病榻边侍奉,难保有只她一人的时候。彼时,她若是对孩儿的身份存了怀疑,母后觉得,以她胆敢诓骗病重的孩儿,私自抽走这物事的胆量,还有什么她不敢做来要挟的?”元幼祺道。
☆、第二百零二章
韦太后听罢元幼祺的话, 沉吟一瞬, 道:“韦家是至亲, 又是世代良臣, 韦家的儿女断不会做出那等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蠢事来。”
皇帝能坐到如今的尊位上,大半靠得就是韦家人之助力。直到现在, 韦家与太后、与皇帝都是利益相牵绊,撕扯不断的。韦太后这话已经说得够直白的了。
纵是韦臻真的知道了元幼祺的女子身份, 韦太后也不信韦臻会不顾韦家的前程声张开来。
又或者, 这么多年过去了, 当年只有韦勋一人知道的隐情,也许已经在韦家一代代人中当做秘密传递下去了, 也未可知。
而这, 恰恰是元幼祺忌讳的。
她极不厌烦自己有把柄攥在别人的手心里。韦家助她登位,这不假;但韦家若恃此而失了顾忌,触及到了她的底线, 她也是不会吝惜于惩罚的。
且以韦家眼下的风光无限,想要对墨池这个无根无脉的人, 做点儿什么, 那简直是易如反掌。
韦臻就是再折腾, 也掀不起天来。元幼祺担心的是,韦臻会成为将来墨池的障碍和威胁。
“母后圣明烛照,韦臻之偏执,孩儿不信母后瞧不出来,”元幼祺仰脸, 认真地看着韦太后,“一个陷入偏执的女子,会做出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来,想必母后比孩儿看得更加明白。”
韦太后垂眸看着她,突的呵呵冷笑起来:“哀家自然看得明白!皇帝难道不就是一个例子吗?”
元幼祺语结。她从不觉得自己对于顾蘅的情,是偏执。这种话从母后的口中听到,元幼祺着实有一种不想再把对话继续下去的冲动。
她绷着脸,不做声,韦太后陡生出一股子将她推得更远的落寞感来。
明明是自己亲手教养长大的孩儿,为什么,为了一个不值得的女子,执拗到这种程度?
韦太后想不明白,但这并不妨碍她对顾蘅的重重提防——
那个女人啊,若是能让她凭空在这世上消失就好了……
韦太后幽幽地想。
所谓母子连心,虽非亲生,几十年的母子情分早已经让彼此十分了解。元幼祺只是看着韦太后的眼神,便已猜到了她此刻恨不能将墨池置于死地而后快的狠绝念头。
“母后!孩儿与墨池,已经有了肌肤之亲,孩儿也已经要了她的身子。于情于理,孩儿这一生都必得对她负责。母后难为墨池,便是难为孩儿!母后若要墨池的命,便请先要了孩儿的命!”元幼祺的声音无比郑重,带着帝王决断天下事的理所应当。
韦太后惊得目瞪口呆。
眼睁睁看着元幼祺说罢,庄重地一个头磕在了金砖上,那便是无悔无怨,无可回转,韦太后一口气梗在胸口,险些没把自己憋死。
“你!你竟——”韦太后咬牙,说不下去了。
元幼祺磕罢头,仰面坦然直视:“母后想骂想打,尽可以骂得打得。但孩儿之心坚若磐石,无可悔改!”
宽敞的的大殿之内,韦太后怔怔呆立。元幼祺的话语还回荡在她的耳边,震得她脑中嗡嗡作痛,禁不住身体轻抖,又是一晃。
“母后!”元幼祺慌忙伸手去扶她。
却被韦太后冰冷又倔强地甩开去:“你别碰哀家!”
元幼祺的双手扑了个空,扎在身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心里既觉难过,更觉自责。
自始至终侍立在韦太后身后不远处,仿若不存在一般的徐嬷嬷,适时地近前来,搀扶着韦太后在椅上坐下,又轻声宽慰了几句。
韦太后的脸色方有所好转。
她怔怔地呆坐半晌,盯着还跪在原处的元幼祺,寒声道:“你当真想要墨池进宫?”
元幼祺一愣,抬眼看她,却没急着回答。她知道,母后这一问,一定有后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