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是清楚地明白自己眼下的处境,元君舒也并没觉得沮丧气馁,相反,倒是被激起了一腔想要证明自己的血气来。
“臣愿意为陛下分忧……”元君舒适时地停住。
皇帝会明白她的未尽之意。
“你既愿意为朕分忧,朕也愿意让你一试。”说到最后一个“试”字,元幼祺的语气深沉起来。
元君舒了然:说是让自己一试,怕是也只有这一次试的机会。如果把握不住,且不说会失了君心,就是由此造成的后果,便不是自己能够承担得了的!
所以,这件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元君舒将那份誊本还给皇帝,只留下了那份地图,脸上的神情凝重非常。
元幼祺能够想象得到她此刻心里的压力,笑了笑,缓解道:“你只管尽力办这件事,一应人手朕不会吝惜。你想要用什么人,只管提来,朕尽量满足你。”
元君舒这才眉目稍展,谢了恩,请辞。
她满脑子塞得都是如何布置,如何行动,冷不防忽的被皇帝唤住——
“君舒,你可有表字?”元幼祺问道。
元君舒茫然摇头。
元幼祺微微一笑:“等你办完了差事,朕赐你一个表字。”
元君舒并没因这从天而降的恩赐而欣喜,反倒更添凝重:只有办好了差事,才算是办完了差事。
墨池客居在安国公府,对于外面的消息的灵通洞悉,并不逊于任何一个朝臣。无他,有顾书言这样一个存在,只要听到一星半点关于皇帝、关于朝廷动向的消息,他便会及时地告知墨池。墨池想不知道都难。
而近些时日,顾书言来与墨池闲聊的次数明显增多,因为朝廷内外出乎意料的事,太多了。
先是肃王府殁了老肃王和长子元理,接着皇陵失火殁了敬王元承平。宗室中接连的丧事,“元氏子孙流年不利”的传闻在京中尚未掀起多大的风波,几道赏罚的旨意便陆续被颁了下来——
肃王世子元理嫡长女元君舒封襄阳郡王。
肃王子元璞、元琢意图不轨,害父杀兄,孝悌不存。凶手元琢自戕伏法,同谋元璞圈禁,永不开赦。念及元璞与元琢子女尚且年幼,未曾参与其中,予以宽恕,并不得嗣袭爵位。从今以后,只做寻常宗室供养。
原敬王世子元淳昏钝惫懒,不孝不忠,忝为元氏子孙。自即日起圈禁,永不开赦。敬王妃丁氏教子失当,闭门思过,无旨不得私自外出。
这几道旨意一出,朝廷上下哗然。
谁也说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圣旨措辞锋利这是真真的。想到皇帝那日在肃王府灵堂中的言行,再联想敬王府这几日的情状,每个人都噤若寒蝉。
如此的情势之下,大魏出了元君舒这么一位女郡王的消息,反被淹没在其中,算不得什么了。
很快,刑部和宗正寺的联合结案结果便被公之于众——
元璞和元琢害死了元理,气死了老肃王无疑。
敬王孤守在皇陵十余年,元淳去探望的次数不超过一个巴掌,最近的一次还是在一年前。
这与圣旨中的话语两相印证。每个看到邸报的官员与宗室,都若有所思,心里想的无不是,大魏怕是要起一场大风波了。
这亦是墨池的担心。
她每次收到来自顾书言的消息,都要仔仔细细地在脑中过上几遍,尤其是那几道圣旨。
其措辞之犀利让墨池几度恍惚,这样的风格,可不是她所了解的元幼祺。
她最最担心的是,这孩子会不会因为受了强烈的刺激,而发了狂。须知,就算是至高无上的天子,也不是可以为所欲为的。相反,因为天下无数双眼睛盯着,天子的言行往往是最受束缚的那个。
墨池很担心,元幼祺会做出与群臣、与宗室、与天下人相悖逆的举动来。
然而,接下来的邸报上刑部与宗正寺的结案结果,尤其是肃王府与敬王府该抓抓、该禁禁,打打罚罚的事,郭仪奉旨只在不到半月的时间内就都处置得干干净净了。这让墨池将一颗忐忑不安的心重又放回了原处。
元幼祺并不是在打无准备之仗。无论事实为何,她有充足的证据堵住悠悠众口,有雷霆之势快速了结,用最小的代价、最少的波及解决这几桩棘手事,这说明她的思虑是周全成熟的。这是大幸之事。
墨池连着几夜不得安睡,终于在这一晚有了一夜好眠。
那件事便在不远,她得好生养足了精神准备。
然而,这世间的事,从来祸福相依。
就在墨池暗暗替元幼祺松了一口气的时候,这一日,顾书言又来寻她讨茶喝,顺便闲聊。
墨池已经察觉到,他似乎兴致不佳,像是突然被什么意外的消息打击到了似的,便也不多问,只如常一般煎了茶,二人对饮。
顾书言一扬脖喝尽了一盏茶,没有半点翩翩文士风度,倒像是个市井酒肆里借酒浇愁的贩夫走卒。
墨池微挑眉梢瞧着他,不急不慌地又替他续上一杯。
顾书言见惯了她八风不动的模样,这会儿却因着她这份镇定暗暗生起气来,再一想到自己一个不相干的人跟着平白cao哪门子的心,更觉得胸中气闷。
“有什么话便直说。”墨池睨着他。
她总算是问出这么一句话来,虽然知道墨池大概对那件事一无所知,但能听到她问这么一句,总比她不闻不问的,更显得有些人间烟火气。
顾书言的气闷这才消了消,涩声道:“陛下要纳妃了,你不知道?”
墨池原本擎着茶盏的,闻言,手一抖,半盏热茶洒到了手上,手被烫得通红一片,竟像无知无觉。
果然是不知道的!
顾书言了然叹息,忙自她手上抢下茶盏,又忙唤侍女来替她擦拭,上药。
却被墨池止住。
“何人?何时?”她的声音中有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颤抖。
顾书言更觉唏嘘,道:“卫国公韦勋的孙女,韦臻。这月初六。”
初六,那便是……后日!墨池怔然。
顾书言看了墨池一眼,干脆一股脑地把话说尽:“据宫中的消息,韦大小姐前些时日在宫中侍疾,让陛下极为感动,又怜惜她这些年苦守的情意,等不得更久,便匆匆选了最近的吉日,纳入宫中。听闻是要封妃的。而且——”
顾书言小心地瞄了瞄墨池已经泛白的脸色,硬着头皮继续将自己所知倾囊相告:“而且,据说陛下病后,很有些看破世情的意思,将各宫未曾宠.幸的贵人们都各按其志向,散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顾,让你不着急,哼哼!
☆、第二百零五章
纳妃的仪程, 说简单也简单。而韦臻入宫为妃, 在元幼祺的授意之下, 被简化得不能再简化。
说到底, 天子真正明媒正娶的,只皇后一人。大魏还没有皇后呢, 这纳妃的礼仪虽然简单了些,旁人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韦臻被敕封为安妃, 居咸安宫。封号和居所都可谓平淡无奇。可相比她痴恋皇帝, 苦守闺阁十几年的经历, 也被好信儿者传成了苦尽甘来的典范。
是夜,元幼祺不得不踏入咸安宫的大门。
咸安宫阖宫都迎在外面, 乌泱泱地跪了一地的人, 卑敬的贺喜声不绝于耳。
元幼祺可没有半点儿欢喜的感觉,她从踏入宫门的那一瞬起,无时无刻不想转身离开。
而此刻, 这咸安宫的主位,今夜的主角, 就在众人之前跪迎着。
元幼祺瞧着那身桃红色的罗裙, 便觉得碍眼至极。
妃子不是天子正妻, 没有资格着正红色,更没有资格候在寝殿内等着天子揭盖头。韦臻今夜可算是守足了本分,然而这并没有让元幼祺对她的厌恶减弱半分。
她懒得多看韦臻一眼,自顾自迈步往咸安宫的寝殿里走去。
韦臻心底狠狠一痛,面上依旧是一派恭谨, 唯唯诺诺地随在皇帝的后面,却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一个适当的距离,不敢越雷池一步。
元幼祺步入寝殿,大喇喇地坐在床榻上,抬眼看看室内布置得俨然新房一般,红烛跳动,映着人脸膛都泛红,不适感更甚。
韦臻见皇帝坐下,慌忙趋近来,蹲身下去,试图替皇帝脱下脚上的靴子,口中同时道:“臣妾侍奉陛下更衣。”
被元幼祺猛地躲开。
韦臻的手扑了个空。
“朕不是来更衣的。”元幼祺冷冷道。
韦臻仍半跪在地上,垂着眼睛,不知在想着什么。
她这副卑微的模样,更招元幼祺的厌恶:究竟是什么,可以让一个人自轻自贱到这种程度?心仪吗?明明知道自己无意于她,还不竭不休,以为假以时日就会让自己回心转意……这已经不是痴心。这是蠢!
元幼祺很想大声质问韦臻:“你以为朕十几年来对你无动于衷,你豁下身段去,朕就会有所改变吗?”
可是话到嘴边,那“十几年”三个字在舌尖上竟泛上了苦涩来:谁又不是历尽十几年苦苦煎熬撑过来的?
所不同者,她是天子,不用奴颜婢膝地讨好墨池;最不同者,墨池最终对她动了心,她就不必如韦臻这般卑微地乞讨着墨池的怜爱了。
思及此,元幼祺陡生出一股子“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来,对韦臻的厌恶也被可怜可叹占去了一半。
“今夜是你第一次入宫,朕来瞧瞧你。”元幼祺的声音平缓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