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昨日说那些话到底是何意?
容千戟心头一紧,环顾四周,朝着门外吩咐道:“来人!”
鲟鱼精端着缠丝玛瑙盘进屋,脚上一双绣鞋踩得摇摇晃晃,惊慌道:“陛下,您,您醒了……”
“大将军去何处了?”容千戟问道,手攥被褥攥得死紧,他这龙角才长出来不久,一发怒就容易冲火,角尖发热,灼伤一般地疼!
“大将军晨起后便出去了,心神大人说,说……哎呀!”鲟鱼精险些咬了舌头。
心神明明是吩咐了怎么告诉小龙王的,她怎么给忘了?说,说大将军去山中了?还是去洞中了?好像听说下界了……怎么说!
鲟鱼精迅速搜索记忆中的地名,只得闷着头答:“大将军一早携了水神,不知是去了何处,兴许是人间又……”
“行了,”容千戟皱眉道,抬手拿了唐翦送来的牡丹绫帕赏她,“带上些钱财出门逛逛罢,给我带些花糕回来,听说最近人间正逢……”
他是记得之前听下人讲最近人间有什么节日,但是这一下就给忘了。
鲟鱼精掰着手指掐数,瞪着眼,认真道:“中元节!七月半鬼门关大开,冥界乱成一团,我不敢去!”
容千戟一愣,冥界开始乱了么?
“往年每逢七月半,也乱?”容千戟疑惑道,“以前中元节我还下过界的,虽说人间确实妖风阵阵,y-in森得紧,但也还好……”
鲟鱼精急得绞起手帕来,长袖飞带一阵乱晃,“这几日吓人得紧!冥界好像出了什么事情,鬼门关关不住,小精怪蹦出好多,忘川河的水都快被喝干了!”
“你还真敢说,”容千戟笑不出来,觉得越想越头疼,便道,“你去取第二个博古架上的菱花镜予我。”
他吩咐道,又添一句:“镜面朝下。”
镜到手中,两侧象牙镂花刻得十分好看,面上便是一块琉璃做的透明镜,远看就像中间是空的一般,容千戟拿起来端详,还未看个仔细,琉璃面上便一阵水波荡漾,慢慢晕开一片刺眼的红。
整个镜面呈现出一股血腥之气,红得浓墨重彩,偏黑发紫……
容千戟隔着镜子都能闻到那股子腥味,怔怔地看着,心中响起唐翦那日的话:“这面镜,若执在手中,便能随时看到心上人……”
出什么事了?
七月半,中元节,鬼门关大开,冥界,放河灯,焚纸锭……种种因素加在一起,容千戟浑身都起了冷汗,龙尾搭在床沿微微摆动,扫过桌脚,差点掀翻了面儿上的茶碗。
夜里重断未回来。
容千戟身子还未调养好,龙尾没办法敛去,龙角又在发烫,虽然已好了不少,但十二魔君在这龙王寝宫设了结界,他硬闯根本不可能。
况且冥界情况尚且位置,南天门又有那么多人把守,唐翦似是也跟着去了,容千戟唤了人去请了几次都没见着人,他只得在房间里着急,不断地拿着那面镜子看……
那血腥色并未散去。
夜到了五更,天际都吐了些鱼肚白,日光昏沉欲晓,南天门大开,重断领了一众麾下将士回天宫,听底下去接应伺候的侍从说,大将军那血沿着南天门一路地拖,拖到龙王寝宫门口,站了半个时辰。
那血汇集在脚下,形成一滩小小的泊。
容千戟彻夜未眠,一看结界自破了,便抓起鹤氅披上身,跌跌撞撞地跑出殿门,老远就看到重断手里一把残剑,砍得还剩半截,满身血污。
他的重断,头昂起来了,用一种当时容千戟震撼的眼神看他。
似是虔诚,又近乎绝望。
重断仰着下巴看他,干裂的嘴唇翕着,身后有混浊之气汹涌而出,黑影一般围绕着他,四周的麾下将士皆银铠玄盾,跪在地上,把头都藏在了盾牌之后。
小龙王来了。
这小龙王与大将军的关系在天宫之中传了又传……众人虽不言语,不敢妄论,但多多少少心里有个数,再者大将军这最近的异常反应……
谁都不敢抬眼去看,死字一把刀,怕临到自己头上。
容千戟跑得快,鞋都没穿,睡袍搭在身上,寒风起,卷起衣摆,依稀都能看到曾经被脚镣锁过的脚踝处,有一道浅浅的痕。
风再吹得厉害些,能看到几小块旧伤,新r_ou_和鳞片才长出来,如梅花印一般烙在皮肤上。
重断眼内浑浊,一边脸上忽然冒了虎纹,耳朵化了兽形,眼角微吊,斜飞入鬓,目作金青,渐渐地显了虎形……
“重断!你看着我!”容千戟眼盖皓白,颤抖着去捧他的脸,一如既往地,看重断眼内嗜血的红,看他周遭被魔气束缚,“你看着我……”
重断浑身都在颤抖,抖得几乎拿不住手中的刀刃。
他半边脸都化了虎面,喉间隐约溢出阵阵虎啸,像是悲鸣,又似怒吼,如狂风骤雨席卷而来,回荡得天宫都震了几番。
脸被容千戟用手捧得温热,重断愣愣地抬起眼看他,大口喘气,身后魔气退却不少……
他猛地扔了那截断剑,用力地,狠狠地,将容千戟摁入了怀中。
顷刻间,殿前飞花下得大了……
远处天际雷鸣电闪,混着雪来,如怒涛卷霜。
哪怕是很多年后,容千戟才知道重断在中元节那一日去做了什么,但每每想起这一个场面,仍然是止不住的心惊r_ou_跳。
他生气,气重断不顾一切,气重断视死如归,气得三界震动,后来史书上讲,某一年中元节过后,人间雷声大作,闪电惊光,接连不断地下了五天五夜的雨。
刻骨而冰冷,淅淅又沥沥……众生只当是梅雨时节,只道是清明雨落。
今年不过潮s-hi了些,比以往,更潮s-hi了些。
那日重断在容千戟的手心中渐渐缓过神来,静静地感受着心上人来自掌间的热意灵气,浑身被包裹得通透,几乎是自盘古开天辟地之后,由血脉决定的君臣关系,在此刻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重断近乎是不受控一般地,想要跪伏在容千戟的脚下……想用脸去讨那一腔真心,用心去要那一唇的芳泽。
君臣之间,对他二人言,便是如此。
千百年的深仇雪恨,到头来碰上宿命,通通从有化无,全藏进了心里,各怀心事,又各自立地成佛。
容千戟用月白色的睡袍不断去擦重断身上的血渍,轻叹一口气,心知自己不能多问,去瞧重断的表情,这人好像也没有任何要告诉自己的意思。
重断如今乃天界神力之首,几乎无人治得了他的伤,容千戟思来想去,只得小声在他耳边道:“去灵山。”
就是幼年时常与重断练习骑s_h_è 的那处山。
灵山上常年开遍乱红,每逢人间春至,那芬芳之气到了天界来,常有小仙游玩此处,若是撞见重断领着容千戟在此处习武,便称赞几句,道白虎族好是忠心耿耿,直接派了长子来给小太子作陪。
容千戟现下再听来想到,方觉那倒像是讽刺。
灵山的溪水自佛界而下,那是跳脱出三界五行之外的地方,圣水只有天界之人取得了,千百年来从未断过,说是若受了重创,每季可供一位仙人沐浴一次,药到病除,通体舒畅。
天界皇族陨落已过了几月,这一季更是鲜少有人来此处,容千戟忍着一身的不适带着重断到了此处,弯下腰去搅动那溪中涓流的水,道:“你且脱了衣下去。”
重断伤得不轻,沉着脸听容千戟讲话,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自从确认了自己心上有这个人之后,想尽办法要靠近,又不敢触碰,只得用自己的方式对他好。
如今战乱纷纷,此去冥界几次铩羽而归,反倒落得一身伤痕,一时间,重断不知如何面对容千戟。
大将军重断,心思过于y-in沉,城府极深,暴戾无情,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三界传闻便是如此,重断认领一半。
且还得加上一条,便是,凡事自扛。
他用近乎悲哀的眼神去望容千戟的背,那人正背对着自己去摘溪边的Cao药,嘴里还念叨着:“听药神讲过,这对伤口愈合有好处……”
容千戟说着,掰了一小片叶揉捻开来,抹到自己的龙角之上,又落了满脸的细碎,没忍住一笑,回神过来看重断,生怕他方才那幼稚的样子被重断看了去。
重断慌乱地避开他的眼神,手心攥得死紧,现在容千戟对他越好,他反而越愧疚。
容千戟一对举世无双的龙角被他削磨成这般……他原本好好的,活波外向的爱人,被命运折辱成了这般。
他瞒了容千戟太多事情。
包括现在所做的一切……他重断瞒了太多太多,他如今什么都求不得了,不敢求了,只求日后容千戟不会怪他。
不要怨他……也不要爱他。
容千戟见重断迟迟不动作,担心他伤口失血过多,便大着胆子亲自上手去解重断的衣领扣,后者愣在那里,看着容千戟红着一张脸,小心翼翼地靠近,垂着眼,为他宽衣。
这小龙王,月眉星眼,瞳胧锁雾,垂下眼时,眼睫在眼窝打下一片扇影。
重断忽地想到夏日时灵山上纷飞的蝶,如清风自来,是铺天盖地的艳丽……
他不知为何会忽然想到这些破碎的记忆,定了神去瞧容千戟,思绪万千,伸手抓住了容千戟在自己身上作乱的手,哑声道:“泉水治百病,你身体虚弱,为何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