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千戟迎上他,慢慢开口:“你我都是将死之人……如今争这个,还有多少意思?”
他和重断没多少活头,他都明白的。
仇恨化不开,爱意更甚浓。
三界不容,万物伏诛,他若是死了,重断也没活路。
唐翦说过,重断生来为了仇恨,为了金戈铁马,为了用一把刀砍破天宫枷锁,为了拿那斩龙戟,取容氏一族项上人头。
如今容氏只剩容千戟一个。
容千戟又觉得重断将他的掌心攥紧了一些,重断眼内凶光乍现,却难得没有发火,只是淡淡道:“你看得通透。”
“想那么多又有何用?你舍不得杀我,”容千戟轻声道,“我也有能力杀你。”
重断闭起眼:“你我皆会如愿。”
容千戟没懂这一句话的意思,看着重断略有些疲惫的侧颜,着了魔地靠上去,如今日在殿前白雪上一般,倚在他胸膛前,不说话。
这两人就是这般。
明明内心已把对方撕了个粉碎,再见面时,却又忍不住想要靠近,忍不住原谅,忍不住去摸那明知烫手的心。
容千戟永远记得,那年天界收复暴乱蛮荒之地,风急云阔,方才学成一身武艺的重断飞跨上马,动作虽略显生涩,却仍然卓尔不凡。
少年俯身折了树梢一枝杏花,吹哨唤来神鸟。
那神鸟衔着那枝花飞到云端步辇之内,容千戟惊喜地掀开珠帘,接过那枝花,抬眼去看已回身朝远处纵马而去的重断,身后是神兵三千,旌旗招展,好不威风。
他当时就想,这可是要守护自己一生的人。
容千戟那会儿还问过重断,是不是想要什么,都能给我?
重断点点头,那时还是少年心x_ing,出口的话语狂得过分,遥指着天地,扬起唇角一笑:“殿下就是要这三界,我重断,也要为殿下打来。”
多少年后,大概是千年了罢……三界确实打下来了一大半。
只不过换了一种方式。
思虑到了此处,容千戟去看灵山之巅经年积累的雪,如白头了一般,被寒风凛冽卷起千层,不断地往山脚落一些银屑。
灵山背后便是瑶池,重断沐浴后身体好了许多,上了岸二话不说,抱起容千戟就走,容千戟惊得不行,双脚离地,一条龙尾被重断拖在掌心,挠得他好痒!
容千戟红了脸,说他:“你碰着我的尾了……”
重断难得笑了,“龙尾怎么了?”
容千戟说不出为什么,就觉得痒,羞得快把脸埋进重断的衣服里去,“你犯上。”
“我早就犯上了,”重断道,“从几千年以前。”
容千戟有些错愕地抬起头,他想起来了?
重断看透了他在想什么,心头钝痛,只道:“我没想起来。”
他伸手去碰了碰容千戟的龙角,眼神黯淡几分,继续道:“再给我些时间,总会想起来的。”
长好了不少……重断每每一想起,心中便悔恨得过分,那一刀一寸,分明现下都一点不少地还在了自己身上。
瑶池边上,重断变了一处山洞,燃了火在里面,去看这夜里开了满地的萤光花,一张脸在暗色中明灭……
“想要天边的星。”容千戟从他怀中探出头来,伸手去拨弄瑶池边的水,落了满掌心的凉。
重断搂着他坐在岸边,逆光看不清神色,只是淡淡地问:“地上的花可还要?”
容千戟低头尝了一口那水,答道:“要的。”
“你倒是什么都想要。”重断目光锁在前方,忍住不往身旁瞧个分毫。
“我就是贪心,”容千戟停顿住,“我还想要你。”
天边落了一颗星下来,瑶池边壁花开得静默,他舌尖圣水化了甘甜,重断依旧一动不动。
容千戟听到重断缓缓地答:“尽管拿去。”
他一怔,眼泪就像那颗星一般落到地上,正恨道自己近日怎变得如此感x_ing,就见重断伸手捞了那颗甜丹起来端详,入鼻一股馨甜。
容千戟道:“甜的。”
重断没有尝,只是问他:“方才可是感动?”
容千戟点点头,有些羞敛,不自在地伸手去拨弄瑶池的水,又听重断道:“感动落泪成甜,伤心则落泪成酸苦?”
“不,”容千戟摇摇头,“都是甜的。”
重断忽然伸臂去将他搂紧了些,唇角碾磨过容千戟的鬓发,沉声道:“哪怕是落泪成灵丹妙药,我也不想再看你哭。”
容千戟浑身颤抖。
他想起重断……曾经也说过相似的话,甚至,神情也相似。
他心跳如擂鼓,又燃起了一些小希望,渴望着重断想起来那些回忆,他不想一个人揣着这些度日了,他急需重断记起来,又害怕重断记起来。
那是个无底的深渊。
包括重断现在这般地怜惜他,对他好,甚至第二次爱上,对他二人来说不过皆为一次度不过的情劫。
是荣损对应,两败俱伤,一场戏落了幕,便会狼狈收场。
虽说如此,但重断这一句话,容千戟仍然忍不住地想要雀跃。
“你看,”他抬眼去望天边的月,轻声道:“这世间千般好……”
“不好,”重断道,“对你我都不好。”
那夜天界的灵山,烟月星沉,瑶池之水还未得涨满,容千戟眼里的水却是快溢出来。
我对你好,你对我好,不就够了吗?
他心里这句话千回百转,到了嘴边没有说出来,满眼都是重断微微侧到一边去的脸,两个人坐着,都不敢看对方。
后来,容千戟才明白。
不够的。
万万不够。
第二十四章
中元节过了便是人间中秋,天界却度日如年般,仍然停留在飞雪季节。
往年的冬日都未如此漫长过,兴许是负责四季更替的仙神不在,时节便永远停在这一漫天飞雪中,入目雪白,倒是顺了容千戟的心意。
他肩上一披鹤氅穿得皱了,偶尔太过畏寒,重断解了红披盖在他双肩之上,远远看去,倒像脖子上围了个什么。
一日容千戟站在殿前看天际飞得整齐的喜鹊,掐指一算,道是人间又正逢一年七夕。
这段时间,重断到没以前那么无理了,倒是有点“无礼”。
开始强行闯入他的命数,一改放诞作风,对他百般地好,又不太懂如何温柔,常惹得容千戟怒极,抬眼去看重断皱着眉的样,心中火气又全给压下去。
重断好强,哪怕是在心上人面前也难得软下来,用手背去碰容千戟的龙角,烫到手了,便低低问一句:“你生气了?”
容千戟转身坐好,也不是赌气,只是道:“没有。”
兴许是之前都快把最后的一点心动折腾没了,容千戟以龙尾在榻上乱摆,悄声问他:“我是谁?”
重断张张嘴,像是不想提那个姓氏,沉默不语后,还是开了口答:“千戟,容千戟。”
“容晋生的儿子……”容千戟闭眼,“天界之主,龙王容千戟。”
重断像是被烫着,却还是从身后拦腰抱他,只是讲:“我知道。”
容千戟不再接话。
他心疼重断这样子,像是想要推开,又想触碰。
果真是一旦爱上了,不管人x_ing格如何大变过,世间所有的情爱,都是这样将对方捧在手心上的吗?
以前重断宠他,放养他,溺爱他,如今便是圈养他,霸占他,甚至带了些穷途末路的蛮横。
但重断又待他好。
好到每逢月圆,以虎血喂他,好到一日三餐亲自检验,好到连人间七夕节,重断都带他下界去看了灯会。
不是往日那般前后簇拥着,不带兵不带卒,未有坐骑,只是御风而行,穿过云雾高山,到了人间。
落地时,人世已是月上柳梢头。
二人恰巧遇见有未出阁的女子闺秀,从木制高楼之上朝人群之中抛掷绣球,有男子抢到,欣喜若狂,所过之处一阵沸腾,纸灯挂在树梢明明灭灭地晃荡,乐师打鼓奏乐,好不热闹。
容千戟混在远处的摊贩身边,以铜钱换了棕叶编的蚂蚱,拿在手中把玩,以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问重断:“若是哪一日,我在天宫,你在冥界,我抛这球,你可能接到?”
重断盯着他手里的蚂蚱,没见过,觉得新奇,答道:“如若我不在冥界?”
你还抛吗?他没问。
捏着手中的蚂蚱晃悠,容千戟只是觉得奇怪,“天宫冥界,你还能去何处?”
重断笑了,眼里情绪道不清,“你往天上抛。”
他拿过容千戟手里玩的蚂蚱,转移话题道:“这是何物?”
容千戟谅他也想不起来,也不跟他发脾气,垂了眼来,那颗朱砂痣愈发明艳,叹气声轻,恐让重断听到。
他整理了一下情绪,答:“儿时常玩的人间之物,有一年你来人间给我带回的,我常放在太子王座之下,后来久而久之,在你离开天宫的那一天,那死物成了精,一蹦一跳地不见了,也不知去了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