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断到了彻底有了自己势力的那一天,提上那把斩龙戟,带军杀入天廷。
却捞了一场空。
他看到的,只是小太子容千戟一身灵兽呈祥的绣锦,露了截儿白腕,抱着天宫的玉玺。
容千戟站在殿里暗处,喉间龙吟渐起,顿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
天子雷霆之怒,万物伏诛,而容千戟再如何斗,终是没能打赢过重断。
阔别十余年,容千戟仍记得多年前,仙山上万花烂漫,湖山寒雾……
重断虽为稚儿,英气却是逼人,执剑回眸,天地都无颜色。
容千戟坐在床边,不恨他抹杀了天廷,只恨自己无能,不配执掌这三界众生。
父皇是在重断杀来的前一个时辰去的。
他似乎冥冥之中是有了感应,独坐于离恨天之上,细细吩咐了身后事。
不过花飞花落的丁点儿时辰,容千戟再派人去看,早已魂飞魄散。
数年恩怨,尽数化为乌有,消失在离恨天,隐没于重断的手起刀落间。
被关了数日,重断派人给容千戟穿的衣服料子愈发单薄,寝宫内燃的熏香也添了辅料,有时重断醉了回来,身上点点的伤口看得容千戟心底抽痛,冰冷的神情再落入他的眼,更是刺骨地疼。
“容千戟,我再多给你一日。”
重断很是莫名,为何自己一面对这个未曾蒙面的小龙王,能心软成这般。
容千戟咬唇道:“我说的皆为实话,你纵是关我千生万世,也再无你想要的结果!”
重断眼底烧起了火,冷笑。
“那我就关你千生万世。”
他好几次把那凶器架上容千戟的脖子,又好几次生生放下,这宫外天色欲颓,浑身生出一股奇痒躁意。
容千戟如今活似行尸走r_ou_,苟且偷生,只盼重断给他个了断,坐在榻上抬起眼。
“即使是再将我龙角磨平,父皇也死不复生。”
他知晓重断如今杀伐果断,活活是个阎王。
他却不知晓,重断历经十次撕身破心,早已忘却了幼年之事。
现下夜里天灯星星点点,有数盏,皆是他们孩童时,亲手点上的。
重断居高临下,看他的眼。
他忽地想起今日自己在离恨天之上持刀仗剑遣人挟了仙姑,只身跃入灌愁海,去海底找那能修斩龙戟的补子。
那把凶器近日莫名其妙裂了口,掌管神兵的水神明逍拿过来看了,说这乃风情月债,尘世痴怨,要去灌愁海找仙姑修补。
斩龙戟一现裂痕,即是情深意笃,大受重创。
重断不解。
仙姑被“请”来时,端详一阵那兵器,说。
将军,小龙王对你有情。
第四章
天界入了夜,宫内香薰燃得香炉里火光摇曳。
重断变出一盏宫灯执于掌心,静默在原地,看了容千戟半晌,哑声道:“如若寻不到你的父亲,我会杀了你。”
容千戟正想言语,忽然见寝殿之内狂风大作!
天色又暗一分,边际乍现出金光,原本站着的重断忽然蹲下,喉咙间发出阵阵痛苦低吟,拼命地握着自己的手腕……
霎时,地上身披玄甲红巾的男人身躯变得庞大,骨骼碰撞声起,继而化作一团夺目白光,渐渐缩小,那一簇光团在寝宫地毯之上滚动数下。
慢慢地,光弱下去……
地毯上伏有天官五兽之一,上神白虎。
即是重断的原型。
它虎而白色,如雪缟身,尾巴轻轻拍打着雕金龙床沿边,猛地一回头,额间浅色的“王”字衬得一双吊睛邪气逼人,赤红着,朝容千戟这边凶狠看来。
容千戟愣在原地。
他已多久未见过重断的原身了,十年,或者十五年?
儿时一龙一虎,天地斗游,累了他便缠上重断的身,以鹰爪鱼须去亲热他。
两只幼兽的乐趣天真烂漫,重断一身热乎的绒毛,更是挠得他舒服。
已兽化的重断慢慢起了身,如今已长得有儿时两个大。
再靠近些,容千戟清楚地看见这只成年雄兽的眉心有一道浅浅的红痕,看着像撕裂过的伤口,附近皮r_ou_有些许外翻,过了下颚再至腹部,像是把它直直劈开过。
容千戟心疼至极,见这虎也跟着皱眉,眼下、r_ou_爪、虎耳,浑身都是伤,前肢更是一瘸一拐,慢吞吞地朝他这边移来。
它见了容千戟的眉眼,眼底闪过一丝容千戟看不懂的痛楚,继而张开血盆大口,虎啸声几乎快掀了龙宫的顶。
凶煞非常,带着极大的痛苦,一对虎眸,相对起重断那双冷厉的眼,少了恨意。
虎生犹可近,人毒不堪亲,容千戟深知这个道理。
眼前兽化的重断又凶又毒,但他仍然伸出了手,轻轻抚摸它的头顶。
它只是疼。
容千戟见这白虎不反抗,鼓起勇气,小声说:“我是容千戟。”
他这小半生作为天界唯一的皇太子,不曾惧怕过谁,眼见着这一上古凶兽,却是一颗仙心尖尖儿都跟着颤栗。
白虎把柔软而毛茸茸的腮凑上容千戟的颈项,他在那一瞬间觉得重断能一口咬断自己的脖子。
他居然祈盼着这样死去。
它只是轻轻蹭了蹭。
容千戟虽心情烦郁,被这大家伙一亲热却是满心欢喜,带着试探x_ing地说:“你要是还有人识,就点点头。”
他压根不知道,早在那多年的撕裂酷刑数次之后,重断的白虎原身早已被废来没了意识,独独人形能有些情味,却都被大风不知吹往了何处。
白虎的眼红得吓人,粗糙的舌还舔着爪,略带不解地看着容千戟的脸。
容千戟长吁了一口气,垂下眼睫。
一双冰凉的手轻轻抚摸着白虎的耳,容千戟悄声道:“没想到,你化了兽,竟纯粹是只不通灵气的兽。”
他不知道为何一入夜,重断竟会化形。
摇下了海铃,容千戟隔着门缝催促了鲟鱼精为他找来些神药仙丹,靠灵力碾了Cao药,握住白虎的爪,一寸一寸地给它抹。
“不要削我龙角了,很痛。”
容千戟知晓它听不懂,却还是认真地边抹边说。
“跟被你人形时的眼神看着,一般痛的。”
第五章
重断化作的白虎,赖上了小龙王的龙床。
天宫的夜是一团墨色,苍穹似纸,由天官笔蘸将夜色在人间晕染开来。
时辰已至深夜,天凉如水,河横斗旋,侍从送来的Cao药膏都用了个干净。
“别乱挠啊。”容千戟认真道。
挖了一点儿苦香的Cao药想往自己龙角上涂,他又不忍去看铜镜里那近乎透明的角,便作罢。
他叹一口气,哈出朵朵云雾来。
将那一团云雾拢到白虎身边,容千戟打起精神,伸手去戳白虎柔软的鼻,“是不是磨得比幼时还小些了?”
罢了,它也看不出……
白虎吸收极快,那些神界Cao膏化了翻飞的光点,绕爪三圈,萤光微微,皆朝了它皮r_ou_里去。
容千戟看着心疼,见上过药的白虎微耷拉着眼,喉间低鸣阵阵,大抵是犯了困。
他去花橱里拿了仙山绒织的毛毯搭在伏地的白虎身上,轻声道了晚安。
“早早地睡,我们都早早地睡。”
免得夜长梦多,徒增牵挂。
掀开龙床被褥,容千戟盖上昙花披帛,闭了朦胧的眼,正欲合衣入睡。
忽地,耳边又是一声粗重鼻息,这白虎蹿上床来了。
一虎一人睡在一处太挤,况且容千戟仙皇龙血,实在不适应被这么大一头猛兽挨着这般……
他知它听不懂,还是劝慰着:“地上铺了绒毯,比我这床要暖和些。”
前几日宫里的侍从收了他的红锦团被,容千戟半边腕子都还被捆仙锁扣在龙床柱上,冷得浑身发颤。
原先天宫里的近侍皆被遣下了凡,新来的更是不知轻重,大将军不宠这小龙王,做下人的又稀罕个什么。
今夜,他拿了最热乎的一床被褥给白虎,这畜生还不领情意,非要往龙床上来,一身雪白兽毛裹着容千戟的全身,舒服得不像话。
可它身上,怎的如此多伤痕,容千戟不解。
白虎猛地睁眼,大尾扫过床沿,惊得容千戟一躲,险些掉下床去。
虎尾悄悄勾住容千戟的脚腕。
容千戟一声惊呼还未出口,就被它硬生生拖入龙床的最里面塞好,再抓来一床被褥,盖到自己身上。
“你,”
容千戟蜷起身子,“这龙床,睡不下的。”
白虎叫了一声,睨他,也不管容千戟舒服与否,把他箍在最内侧,伏下身来,趴好。
“你根本展不开身子……”
白虎又发出低鸣,止了他的话头。
盯着一对凌厉虎目,容千戟忽地又念起了重断。
胸腔之内,一颗龙珠紧挨着疯狂挑跳动的心脏,灼热得紧。
容千戟深吸一口气,努力想变回龙身。
半柱香的功夫过去了,连半边龙翼都再变幻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