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只是个半龙半人的怪物。
那夜,容千戟没能睡着,趴在床边,膝上盖一层锦被,一下一下地抚白虎的脸。
一道道细疤,裂口,新生的皮r_ou_。
这是他的监兵神君,幼兽玩伴,原本的麾下大将……
他十多年的心上人,重断。
……
第六章
第二日,幕卷轻霜,万道霞光,天宫晨起。
容千戟是活生生被刺醒的。
那伺候他的鲟鱼精和端食的蟹姐儿进了屋,钳子和长了鱼鳞的手在他皮肤上刮来刮去,就算只是穿衣服,却也刺得生疼。
天宫尽头的神日高起,顺着敞开的窗泄了光芒进来。
他是才醒的模样,虽说x_ing子无害单纯,但好歹流着神龙之血,一身贵气锐利难当,站起身来接过长袍,手指磨捻那金边绣线:“我自己来。”
“哎唷!”
蟹姐儿早觉着这小龙王乖戾,伺候得也不痛快,捏着嗓儿吆喝:“一夜快活,陛下这是等着谁来伺候?”
这小龙王昨日留了大将军在此处过夜,晨起还装得一副乖顺隐忍的样,真当是不要脸。
容千戟一听“快活”二字,眉头一皱,脸色瞬间乌云密布。
“龙族落魄,也容不得一蟹妖来欺我。”
天帝骤怒,云端天边都下了晴日闪电,惊得蟹姐儿一惧!
这正僵持,寝宫大门忽然敞开。
“脾气这么大?将军,这是你新圈的好物?”
一个身着绛袍的艳丽精怪进了屋,边掩嘴边朝身后沉的重断笑道,“模样倒是标致。”
这是,白虎大将军麾下执掌军中要事的千面心神,唐翦。
平素一头上生了两面,一正一反,或笑或泪,是悲是喜,谁人都只见得其中一面,窥探不出脑后的神情。
他是个生得直率的主,讲话更是口无遮拦,绕了容千戟一圈儿,伸手扣他微红的腕,见了伤痕,讶异不已。
“重断,你真狠。”
一直沉默不语着,重断没有否认那一声“好物”,亦无解释。
容千戟当天界太子时博览群书,天资聪颖,记忆超群,一眼就认出这是心神唐翦……
他立刻侧过身,却无处可躲。
唐翦打量了一会儿容千戟。
重断斥退了一干侍从,满心都是疑问。
为何今晨起时,容千戟在他怀中?
昨日夜里,为何浑身躁动不安,继而,就没了意识……
唐翦只一眼,灵力催动,望着容千戟的眼神,瞬间了然。
他这才看清楚容千戟头上那半透明泛着红橙色的龙角,惊道:“你是小龙王?”
容千戟轻声地应:“身住龙王寝宫,自然是龙王。”
情字害人不浅,是为一大劫难,连着天地间最尊贵的龙王,也未能幸免。
唐翦一叹气,转身指尖戳上重断的玄甲铠衣。
“你这铜墙铁壁的心,作甚去招惹情债?”
容千戟一惊。
重断心道自己七情六欲的魂魄大抵是丢了在那蒿里山,何来情债一说。
只是又瞟了一眼那容貌万里挑一的小龙王……
他斜在腰间的斩龙戟又开始铮铮作响,裂声细细入耳!
重断来不及犹豫,霍然转身,暗红披风在空中曳出一道弧线,疾步出了寝殿去。
“小龙王。”
唐翦盯着目送重断里去的容千戟,指尖绕过龙床边的缎带,嗤笑一声。
“重断亲手断过情根,他生生世世不会再爱任何人。”
容千戟睁大眼睛,又立刻镇定下来,听唐翦继续说。
“他断了一次便……又忘了。”
忘了自己断过情根,周而复始,元神被魂魄撕扯折磨得渣都不剩。
容千戟怔愣,为何是“再爱”?
“忘了”又是何含义?
他想不到别的,只得问道:“为何忘了?”
心神唐翦唇角一勾,看向容千戟的神情变得怜惜,也不知是在看他,还是透过这小龙王去看另一个人。
“大约是,不想再记起。”
第七章
午时,小龙王被逼迫着灌入饭食。
一条已魔化的麒麟将他驮上了背,朝着天宫主殿去。
万千紫带,云霞烈焰,天庭一片刺鼻的血腥味。
大将军喜静,他cao持三界朝政期间,殿上只留了几位得力干将。
小龙王一来,重断屏退了所有人。
甚至圈下了结界,那魔焰烈火燃得几丈高,无人敢近。
三界征战,重断为五方鬼帝效力,常年一身的伤,现下自立了门户,也仍然留了不少的血口。
南天门近日各界妖魔鬼怪光顾得频繁,离卦火旺,偶有妖魔凶兽入侵,重断还需亲自提剑,劈砍一身黑血。
三界大乱,他不得不镇守天宫这一方宝地。
他无论如何都不愿相信,老龙王已去了,没给他半点报仇的机会。
以小龙王来逼老龙王现身,已是下下策,往日都不需犹豫,为何今日,竟在行刑前会起恻隐之心?
这人仙魔妖鬼数道,被他重断一人搅得极糟,却如何也赔不回他白虎一族当年上百条命。
容千戟跪在地上,肩胛压了捆仙锁,稍稍动一下,如遭钝物重击,浑身都痛。
重断皱眉道:“我为何夜宿你的寝宫。”
容千戟挪挪膝盖,“你化了原身。”
“胡言。”
言罢,他手中长剑化作那威震天下的斩龙戟,尖翘猛地劈上容千戟的肩,疼得他半边身子一软,咬着牙答:“你是白虎……”
“我原身早已在数年前毁去,何来的白虎。”
锐利尖头微微斜倾。
重断冷笑,又进一寸。
“我耐心有限。”
容千戟低头不语,再说不出别话。
剥开一头乌发轻掩了些许的龙角,容千戟惊痛,龙角也跟着发了绯红。
一向骄傲尊贵的小龙王昂起下巴,“开始吧。”
不知为何,重断也觉得喉咙似被人掐着般难受,面色仍是冷厉非常,一双深邃的眼眸瞧不到底。
他也不再犹豫了,大手一挥,朝着近处空气一声厉喝:“明逍!”
空气中渐显出水神明逍的身形,他柔弱无骨般,轻声应答:“将军!”
重断提起斩龙戟在空中划出烈焰,反手将神兵凶器扔掷到明逍手边。
“你来。”
明逍不解,以往削这小龙王的龙角都是将军亲手,为何今日换作自己?
才过一会儿,尖锐之物就刺过龙角擦边,斜面似刃,剐得龙角翻卷成片。
容千戟痛得要死,仍然强撑着坐直身子,半边金线袍被他自己扯得快要烂掉,揉得极皱……
他喉间不断发出闷哼,龙尾疯狂摆动,搅乱得正殿内暗流涌动,狂风大作。
太痛!
估计这一回完了,龙角又要短一截,透明得看不见……
他还有什么脸面称之为龙王。
天边,闪电雷鸣。
又削了一点,已被割得粗糙的角面卷着凝血,烫出了焦味。
容千戟虽非r_ou_体凡胎,但极为怕痛。
生而为龙,神兽之首,比谁都敏感,比谁都,更怕痛。
重断故作冷静地看着,心像被什么狠狠揪着,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难受。
他弯起手腕,拿袖口下藏着的兵符去刺自己的掌心,来忍住被容千戟刺激的窒息感。
施完此刑,重断又问了一次老龙王的下落。
容千戟仍是那个回答。
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他回答完了,慢慢抬起头,从耳后的鳞片慢慢蔓延上了侧脸,浅色的,映s_h_è 着天际霞光,整个人看起来如梦似幻,像是一触碰,便要化作了飞烟去。
容千戟起不来身,只是跪坐在原地,捂住生了鳞片的侧颜。
天地之间九万里,你我之间,十万里。
那一万里,是有缘无份罢。
……
第八章
夜色澄鲜,月落潭空,龙床边锦帐梅花,开得正艳。
容千戟入了龙池洗浴,着了沐浴长袍在身,赤脚入房,浑身水汽。
他发现脚踝边也已逐渐开始长了鳞片,一块一块紧密挨着,金光闪闪。
方才洗浴间不小心触到了角,痛得他咬破嘴唇,现下染得唇色殷红非常,铜镜一照,似比往日好了些许气色。
他又哈一口气,扯了两瓣云雾扑上脸颊,慢慢揉散。
耳边忽传来一声低吟,他一回头,又是那只白虎。
慢慢地踱步入屋,乖巧伏地,吊着虎目瞧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