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校园,新师长,新同学,新求学路。认识的人聚在一起,眉飞色舞,庆相逢之喜,陌生的人奇心大开,到处走走停停,玩玩赏赏。云边却心绪依旧,波澜不兴。好似对一切已千遍万遍的看过而兴致阑珊,又好似对新鲜生活的自顾不堪而静默隐言。或者,对他来说,气定神闲,静心自持,只是常态,如高巅之兰,纵有浮云脚下闹,来不留意去不留。
父母帮云边置办好日常用品,一起吃完晚饭就先行离开了。扬城一高,市第一重点高中,每年输送给各大高校的综合性人才,不胜枚举。除去师资力量雄厚,硬件设施完备,市教育局的大力支持外,森严苛刻的管理,严酷无情的纪律,更是其本科升学率之高,高等院校录取之繁的基本原因和重要保障。外界甚称之为扬城市第二监狱。地位之重要,纪律之严明,可见一斑。
全校学生,完全封闭,同吃共食,几无例外。宿舍逼仄,六人一间,除去床铺,几无处落脚。准点断水停电,绝不徇私。熄灯即睡觉,稍有晚者,视情况而处置,轻则警告,重则扣除学分。与睡觉无关之事,绝不容许。一旦发觉,请见家长,勒令退学,都是常事。一句话,在学校里,学生唯一可以做的事,只有学习。除此之外,一切他事,都是禁忌,打破禁忌的后果,祸事上身,恶果自食。
除了要与他人合宿,让云边不大适应之外,其他一切,他无怨无尤。当尘埃落定,一切无可变更之时,他会告诉自己用恬静淡然之态,面对可能会到来的兵荒马乱。何况,人生本就没有合美之事,你也永远找不到所谓的两全之法,得到一些,失去一些,公平合理,天经地义。来到这里,他是怀着三年后进入顶级学府的冲天霓虹之志,现所有的制度与他而言,何尝不如推舟前行之顺水顺风?
林风谢了芳华,冷雨惨了菊花,白草凝霜,檐水成团,秋尽冬来,时光匆匆。高一已过半,过去的四个月,一切平静如常,往来反复。起床,跑步,上课,吃饭,睡觉。生活像时钟,沿着既定准则,没有意外,只是向前,不快不慢,不悲不欢。中途经历了一次期中考试,高中以来第一次正规考试,也是各个顶尖学子力图耀武扬威,自我标榜的首次较量,高手云集,暗潮涌动,最终,云边以各科优异的成绩,班级第一,年级第三。确实不错,毕竟都是从各个中学脱颖而出而进入市一高,实力自然不会差别过多,往往一分之差,结果可能就大相径庭。
比起初中,高中的生活气息,明显浓烈。蠢蠢欲动的年纪,无处安放的情愫,在高压强制下,急于冲破自身,腾腾上升。云边虽未经情爱,却也深刻理解那些千方百计蹭出零零星星的时间,却只能偷偷摸摸和恋人稍稍走的亲近的情侣,他相信,互相爱慕的两个人,别说厮守,就算只是靠近,也会觉得,连光阴都是美的。更何况,还是处于如火山喷发,熔浆突奔,炽流横溢的动情年纪。他觉得美,也仅仅是觉得,他觉得理解,也止步于理解,绝对,不身体力行。对于他人的暧昧暗示,有的没的,他总是委婉带过,不放于心。
他不想轻易展开一段爱恋,原因无他,或许是时间未到,或许是那人没到,又或许,他只想一直保持目前状态。微风不燥,阳光正好,不乱于心,不困于情。
为什么人一定要有人做陪呢?如若定要人伴,他希望有那么一天,他会披一身雪赏,踩雨后的虹桥,进山。在山山与树树的夹缝间,辟半亩薄地,起一间柴屋,只栽松柏。男松站远些,刚劲孔武,护塞戌边;女松倚近些,端茶递水,红袖添香。老松可对奕,小松可共舞。山中从何事?闲闲地餐风饮露,忙忙地耕云种月。写几行骈文骊句,用松针钉在篱笆上,花朵来读有花香,蝴蝶来读有蝶味,萤火虫来读有萤光,山鬼来读有鬼意,仙人来读有仙气诗越读越厚,日子越读越薄,生命越读越轻。
青朗之日,将蓄了一春的露,分来煮茶,日头下端进新垒的红泥小炉。用去岁晒干的花尸燃火,才不会把水煎老。一盏香茗、一柱檀香,一人独对一山,一心静面一世。往日的尘缘都不得记不起来了,就喝眼前的茶吧。
茶要独品,酒需共酌。会有一位老者,花白细须,道风仙骨,与我共饮。酒醉茶酣,仰躺山石上,则清泠之状与目谋,瀯瀯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多好。寄兴山水云烟,娱情诗酒花茶。甚好。
云边摇摇头,无奈一笑,将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抛却脑后。立定当下,专注学习,才是重中之重,也该是唯一念想。
时光静淌,转眼岁末已至。黄云漠漠,朔风氵壬氵壬的天空,终于开始飘花。一瓣瓣,一片片,似轻羽,似飘絮。少顷,天与云与山与水,便上下一白。天宇之中,轻雪散漫交错,氛氲萧索。蔼蔼浮浮,瀌瀌弈弈。联翩飞洒,徘徊委积。一个银装玉砌的静穆纯白世界,诞生了。
毕竟盛景不常,偶有乍现,自然引人前往,驻足玩赏。于是,静默不再,整个操场,你追我赶,你投我掷,喧笑声,嬉闹声,拉扯声,摩擦声,声声不绝,洋洋洒洒,如清透的响铃,悦耳,娱情,却也纷乱,杂陈,不能久留人。
舒展素来冷绝,不亲于人,不近于情,不恋恋于物。不过听说今年雪降迥异,便来看看究竟异于何处。不想刚刚雪堆遍野,便被破坏殆尽,兴致好奇已过,自当离去。抬头之间,一抹红,强行入眼。顺着视线,是一副浅淡笔墨山水画,以白为底,是脸,是风衣,以黑为突出,是发,是眼睛,以红为点睛,是围巾,似衣长短。眼前男子,周身净洁,似与雪融,眉似刀裁,浓淡适中,眸似辰星,清光凝露,明与光争。长身茕立,一手在裤带,浅浅探入。一手凭栅栏,微微前倾。淡淡笑着,稍稍仰着,远远望着,沉沉思着。似远眺而怀古,似极目而渺情。雪,依然悠悠飏飏,四散那人周旁,做尽轻模样。舒展顿觉天地之间,玲珑剔透,静无纤尘,那人就在这冰清玉洁的一方世界,如寒梅凌雪,独弄清影,幽香暗发不与流俗,独立清寒,不争颜色不争喧。世界又静了,而他,却乱了。他从不知在这红尘紫陌,泥沙飞扬的俗世,竟有这个一个人,如云间月,如山巅雪,如林中风,如清露明。舒展突然觉得,好像下一秒,他便会乘风而起,翻然归去。云边已经转身离去。舒展还在出神。他是男的也好,女的也罢,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存在。是啊,当你喜欢上一个人,你一定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有时即使什么都不做,但只要他存在,你便欢喜。
短时间内调查清楚一个人的身份背景,对舒展来说,易如反掌。一句话的事。很快,云边的基本信息便呈现眼前。云边,16岁,扬城市人,独生子,父母俱是大学教师。性格温润闲静,待人礼敬谦和,成绩出类拔萃,喜静,好读书,会钢琴,少见其参加剧烈活动。虽不与人交恶,但也鲜少与人亲近,因此于同学关系,远近适中,就读于高一一班,老师心中典型的三好学生。看着眼前还算详实的信息,一贯冷峻寡言的舒展叹出一句:人如其名,云边,当如是。
话音刚落,坐在旁边的李恺马上弹跳而起,左转转,右看看,于舒展脸上逡巡不停,俨然审视和探究,让他疑惑纳闷。
你想干什么舒展声音传来,低沉,短促,不叫人舒缓,叫人生寒。
我就说,这才是你舒展嘛,刚才那么温柔的瞬间,我去,搞得我以为你怎么了李恺咋咋呼呼,长吁短叹。
舒展望了他一眼,不予理睬。一会,仿佛想起什么,漫不经心地问你刚才说我温柔?
啊,是啊,你真该自己照照镜子看看,你刚才有多温柔,说出去谁信啊,你在所有人眼里那可是冷酷无情,冰山一样,即使咱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也很少见你有什么别的表情。哎,说起来,你让查那个人有什么事?他得罪你了李恺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没什么言简意赅,简明扼要,看似回答,实则敷衍,永远让人,无法琢磨。
马上就放假了,可是下这么大雪,又不能出去玩,又只能去唱歌或打球了。想起终于可以脱离学校桎梏却只能从事室内活动的李恺,一脸的憋闷无奈。
舒展望向窗外,雪,依然如故,穿来飞去,越下越深。
三、
炮竹声声,旧岁除。屠苏桃符,新年安。城市无烟火,所以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的火树银花盛景,再难一睹为快。好在,所谓佳节,月圆人安,便为佳。
比起大街小巷熙熙攘攘,拥挤不堪的车水马龙,云边倒倾向暖暖室内一家三口,融融恰恰,瓜果水茶的闲话桑麻。母亲突然开口:到了咱们的传统诗对时间了,怎么样,准备好了吗?老规矩,谁输了依旧是包揽接下来七天的碗筷洗刷。公允起见,现在都把你们的手机拿出来放这里。比赛马上开始。
所谓传统诗,对比赛,就是每个人背出一句与当下情景,氛围相关的诗词,三分钟内未想出,即为输。是否贴合当下情景,则由少数服从多数。在云边十二岁时,一家三口开始此游戏。其结果可想而知,云一帆便包揽三年的碗筷。所以,自去年始,云一帆便早早准备起来,恶补诗词。结果天不怜,难逃厄运。于是,他未雨绸缪,指天盟誓,今年一定要扳回一局。刚一开始,他便抢占先机,先发制人。
陪都歌舞迎佳节,遥祝延安景物华.此乃董必武在1941年春节做的诗,虽逢抗战低谷,仍然济济叶堂欢度新年,表达对祖国的美好祝愿和抗战必胜的决心。云一帆以此开擂,寓意昭然若揭,看他那志得意满的表情也可知一二。
举杯互敬屠苏酒,散席分尝胜利茶。王怡不甘示弱,立马接下。席间热闹,笑语晏晏,席后场散,不忍离去,高谈阔论。恰如他们年夜情形。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云边刚落口,云一帆便笑了开来,急于表达:小云这个不符合情景,曈曈日,就是青天白日,大太阳之意,于目前的深沉黑夜完全相反啊。哈哈,小云,今年的碗筷拜托你了。
王怡白了他一眼,振振开口:这两句是说在春节那天家家户户迎接新年的具体情形,咱们现在过得不就是春节吗?贴切至极,若是因为太阳这一词就不合规,那你的还是写在战争之时呢。看你貌似不服哈,那就举手表决吧。随后高举起手。
云边望望母亲,在看看一脸委屈的父亲,调皮一笑,也举起了手。只留云一帆一人,捶胸顿足,大呼不平。
北风吹雪四更初,嘉瑞天教及岁除
莺啼燕语报新年,马邑龙堆路几千
一年滴尽莲花漏。碧井酴酥沉冻酒
昨夜斗回北,今朝岁起东
共庆新年笑语哗,红岩士女赠梅花
半盏屠苏犹未举,灯前小草写桃符
命随年欲尽,身与世俱忘云一帆刚念出此句,王怡和云边俱是神色一凛,他也马上意识到此句之不吉。此诗作者文天祥,此诗没有豪情之志,也没有潇洒狂放之态,没有精雕词字,只有质朴直白的心绪,表达想与家人一起欢庆春节的微薄心愿。而这年除夕,也是文天祥生平,最后一个除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