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她偷偷看那姑娘,生得真好,虽然脸上不见血色,可是眼睛眉毛嘴巴都好看,生得像个仙女,惹得她一边摇船一边偷看。摇了一个时辰,到了雍州边界的榕城,她跟老伯收钱,老伯给了钱就架着那姑娘走了。她一直盯着那姑娘,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姑娘下船的时候,像是晕了过去,手垂下来,从手心里落了个东西出来。
“就是这哨子咯,当时我看她长得好,没想到手上有个疤,那么白的手,可惜了。”刘娘子一边说一边啧啧叹息:“也不知道那姑娘得了什么病,看着一点人样子都没有了……”
“什么样的疤?”
周慎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异常,他要费尽力气才能压住自己发抖的手捏住那个小小的哨子。
刘娘子想了一想,抬头对他说:“是个牙印儿。”
那群人跟来的时候一样迅速,说走就走了,刘娘子抱着孩子,手里握着一锭金子还不敢相信,就一个当铺都不想要的哨子,居然能换这么多金子,看来那个人长得虽好,但却是个傻子。
周聪担心地看着周慎骑在马上的背影,风雪里,他师父不带风帽,敞着大氅,很快就堆了一头一身的雪,等他们到了暂住的小院儿门口,他看见他师父晃了晃,从马上一头栽了下去。
周慎听见人在他身边来来回回,听见周聪吼着请大夫,听见有人跟周聪请示说把九针坊的老板和那个清倌人都抓到了,听见周聪打张少安问他是不是害了自己,在最后陷入昏迷的时候,他听见钟显尘的声音:“这是什么?”
“哨子。”周慎红着脸说。
“又给我哨子做什么?我那不是有小梳给的吗?”钟显尘拿着哨子看,“那个又没坏,我用不着。”
周慎伸手:“把那个给我看看。”
钟显尘把挂在腰上的哨子给他,周慎接过来用足力,咯嘣一声给掰断了:“现在没了,你用我给的。”周慎一脸正经地看着他说:“她给的什么破哨子,一点都不响,上次差点害死你,用我这个,我这个吹得响。”钟显尘一把抓过他的手,铜制的哨子断了之后割手,果然周慎的手上被割了个小口子,正往外淌血。钟显尘冒火了:“周慎你最近是不是看我不顺眼?你要是不顺眼就直说,你弄坏我多少东西了?”
周慎也冒火,抽回手瞪着他:“小梳给的东西特别好是不是?你这半年身上多了多少东西,怎么了,我们周家给的东西你嫌弃?”
钟显尘气得瞪着他:“你瞎说什么!”
周慎跟他互相瞪了一会儿,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钟显尘在后面喊他他也不理。
钟显尘气他莫名其妙,把他送的哨子拿起来看了看,也是个铜哨子,就是哨子上多了点花纹,还特别丑,看上去像是周慎自己刻的。钟显尘摩挲着哨子上的花纹,哭笑不得地追了上去:“喂,等着我一起走啊!”
周慎在前面其实走得很慢,听见钟显尘追上来的声音,忍不住笑了,又马上绷住脸,赶忙走快一点,让钟显尘追不上。钟显尘走快他就走快,钟显尘走慢他就走慢,他总是让他追不上,气得钟显尘在后面跳脚。
其实那个时候他应该多等等他,一起走。
两年之后,他们还是进了金阁都尉府。
周慎能抗得过他爹,却抗不过他娘,他娘一听他要去从军,吓得魂儿都没了,又听周坤说进了金阁就把他俩都安排在京城,不让出门,只做文书不做白狼哨卫,他娘就天天对着他哭,最后闹得绝食。
周慎不情不愿地进了金阁,钟显尘倒是有些高兴,他自幼没了爹娘,金阁是他爹呆过的地方,他总感觉能进金阁,就离自己的爹又近了一点。
进了金阁,周慎发现他爹说话像放屁,什么只做文书不做哨卫,他俩照旧被他爹cao练得像两条狗,虽然没有哨卫的名分,却还要学哨卫的一套活儿,侦查逼供乔装,他爹还把他俩关在书房里,让他们背完金阁都尉府至今的所有卷宗,周慎很愤恨,又不能回家跟他娘告状,周坤说了,如有泄露,他就立马让他去做一辈子的御前侍卫,而且立刻给他定亲,让他娶王尚书家那个特别难看的闺女。
周慎不敢,只能继续按他爹说的背卷宗,时不时再被他爹叫去当旁听看审犯人,看了一天下来,脑袋都大了,尤其是遇到用刑的日子,闻一天的血味儿外加听一天的惨叫,饭都吃不下。有时候他回来晚了,钟显尘已经睡下了,他踢掉鞋子爬到床上,心里翻腾的时候就伸手去够钟显尘的手,钟显尘即便睡着了也会把手伸过来,翻个身对着他接着睡。
十六岁的周慎看着烛火下面的钟显尘,这是他看了十年的脸,前两年他娘给他们分了两间房,刚分完房,钟显尘就被胡伦吓破了胆,半夜做噩梦,又不敢跟周夫人说,只能一个人躲在房里抖,后面受不了就跑到周慎房门口,也不吵周慎睡觉,就安安静静坐着。周慎起夜的时候,一开门就看见钟显尘坐在门口打瞌睡,他也不说话,把钟显尘抱起来放到床上,给他盖好被子抱着他睡觉。第二天一大早周夫人就看见两个小孩儿搂在一起睡得香,周坤知道了就说也别分房了,过两年长大了两个人都成亲了,有了媳妇谁还搂着老爷们儿睡觉。周夫人就把他们又搬回来,这两年他们确实吵了不少架,有时候也动手,周坤的爹知道之后跟周夫人说:“我说什么?过两年自己就不在一块儿了。”
周夫人还是给他们留了房间,有时候吵架打架闹大了,周慎或者钟显尘其中一个总会被周夫人喝令去房间单独睡,但是半夜那一个总会跑回来,有时候是接着吵白天的架,有时候是白天没打完,两个人打着打着打累了就睡了,周夫人没办法,干脆由他们去了。
周慎伸手去摸钟显尘的脸,这两年他们吵架都是为了小梳,这两年小梳忽然长大了,她也突然有了一点少女的小心思,每次不再跟他们去偷果子了,而是穿着她最好看的衣裳,想办法给钟显尘送东西。她喜欢钟显尘,天天缠着他,三个人在一块的时候,还想办法把周慎支走,周慎窝火,对小梳不客气,对钟显尘也不客气。后来小梳偷偷跟钟显尘说她虽然是个公主,可是很向往平常人家的日子,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她就很知足。钟显尘没听明白,回来把小梳的话跟周慎学了一遍,还跟周慎感叹说小梳也不知道能不能嫁给她喜欢的人。周慎一听就明白了,腾地一声肝火上升,吼了钟显尘一顿:“你凑什么热闹,她爱嫁谁就嫁谁,你掺和什么!”
钟显尘莫名其妙,又跟他吵了一架。
后来晚上睡觉的时候,周慎听钟显尘睡着了,睁开眼偷偷看他,钟显尘从小到大都是干干净净的,他突然没法想他有一天成亲了,身边躺着别的女人是什么样子。他陪钟显尘睡了这么多年,每次钟显尘做噩梦都是他不辞辛劳起来拍着他睡觉,这个人差不多是他看着长大的,难道这么多年下来,他最后还要看着钟显尘跟别的女人睡在一起,等着那个女人做噩梦了,他拍大的钟显尘再去拍别的女人?
不行!
后面他就把钟显尘的哨子掰了,小梳看到的时候还问:“显尘哥哥,我送你的哨子呢?”周慎抱着手,懒洋洋地看着她说:“我给扔了,什么破哨子,一点都吹不响。”
小梳就哭了,钟显尘又去哄她,周慎晚上回去又跟钟显尘打了一架。
两年就这么打打闹闹地下来了,现在他十六岁,他从那些犯人的哀嚎中走出来,从那些血r_ou_模糊中走出来,只想在钟显尘身边,牵一牵他的手,在钟显尘睡着的时候,摸着他咬出来的那块疤,心里莫名地有个声音在说:“这是我的。”
第8章 知君切切意,报以长相思
金阁是要起花名的,免得在外面叫名字遇到熟人,泄露了行踪。原本他们两个都不用,连哨卫都不是,但周坤很坚持要他们起花名。
钟显尘一直不知道要叫什么,倒是周慎早早起好了,叫十五。钟显尘问他:“你叫十五什么意思?”
周慎说不出,脸有些可疑的红,钟显尘不停问他,他被问烦了,抢过他的花名帖写了谨言两个字。
钟显尘急了:“诶!我还没想好!你写的这是什么,这什么,一点都不霸气。”
周慎收起他的花名帖就走,钟显尘一直追他追到书房外面,周慎嫌他吵,伸手捂住他的嘴:“谨言就是让你少说话,像你这么吵,早就暴露了。”
钟显尘一想也是,就看着他把名帖递了进去。
等到新的白狼哨卫配了刀,他俩的刀也到了,周慎是青麟映雪,钟显尘是月沉星子,都是好刀。周慎把自己的花名刻在把手上,钟显尘也要刻在把手上,被周慎拿过来刻在了刀脊旁边。
钟显尘被他霸道惯了,嘟囔了两句也就不说了。
周慎进金阁的那年冬天,周坤一定要带他去查案子,瞒着周夫人把他带着去了一个赌场,线报说里面藏着一批军火,后面不知道怎么走漏了风声,赌场里的人埋伏了一大队人马等着他们来,周坤和周慎几乎没死在里面,好在周坤一向谨慎,留了一队人马在外面,要不是这队人,他们父子俩要被乱箭s_h_è 死在赌场里。不过结果算是好的,赌场地下真的藏着一批火铁器,还有组装火器的图纸,金阁算是立了大功。对周坤没法在明面上褒奖,李棠棣把周坤叫进书房密谈了很久,周坤出来时面上难得有了些笑容。
周慎没那么幸运,替他爹挡了一刀,当胸被砍了一道口子,他也不想他娘天天对着他哭,也不想让钟显尘担心,就躲在金阁后院的厢房里养伤,养伤的日子都还好过,只是没看到钟显尘的时候有些牵挂。不知道小梳是不是又在缠着钟显尘,也不晓得这个蠢货到底是不是还是那么没心没肺。
钟显尘确实被小梳缠住了,除非有事,他们三个每逢五就要在南食所的墙外面碰个头,给小梳带点吃的玩的,小梳也把攒下来的好东西给他们。其实也就是一些司膳坊的点心,做的精巧些,钟显尘和周慎都知道她在宫里不容易,虽然是点心,也是她好不容易攒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