冻了一夜,两个人都脸色青白,嘴唇乌青。
周慎在后院站定,打量着两个人,那躺着的是中了他钉的清倌人,一张清丽绝伦的脸孔,他却越看越心惊——这脸和钟显尘有七八分相似,但是比钟显尘更精致动人,如果不是知道她是个女人,他几乎要以为是钟显尘躺在这里。
“把李老板请到屋里去。”周慎交代了一声,哨卫们动手去拉李老板,李老板剧烈地挣扎起来:“我不去!我不要死!”他再挣扎也没用,还是被哨卫们拉到了堂屋里,张少安也在屋里站着,李老板抬头一见张少安,愣了下:“胡老保?你怎么也被抓来了?”
周慎没给他们时间叙旧:“李老板,说说吧。”
李老板听见他声音就是一抖:“说什么啊……”
“说说你跟外面那女人怎么回事儿,听船夫说是你包了船给了高价,要把她运到郴州。”周慎盯着他,李老板目光躲闪,避开他的眼:“没什么回事,她陪我睡觉,我就送她出去,男男女女这回事,谁说得清……”
周慎把那块温香楼上的白手帕丢到他眼前:“李老板,你看看这帕子再说话。帕子是旧的,上面的绣线是新的,这种功夫梅城没几个人能绣出来,我们找了好几个绣工绣白海棠,没一个人跟这上面的一样,倒是在你的九针坊里找到的百花图上,有一模一样的海棠花样,你还要跟我说你不知道?”李老板看着地上的绣帕,面如死灰,他重重地把头磕在地上:“我就知道有这一天,当年就不该走错那一步……”
突然他又抬起头大声说:“大人!我是被迫的啊!当年是有人逼迫我,我欠了一条人命,如今才会被外面那个女人连累啊!”
李老板大名叫李臻子,祖辈世代是绣匠,有一手独门绝活,能用比发丝还细的丝线在蝉翼纱上绣出山河图,绣完蝉翼纱丝毫不皱。十七年前,白香卿和张世杰案发的时候,他还只是个李家裁缝,白香卿行刑的前一晚,他正准备睡觉,却从自家窗口跳进两个人来。
他刚叫了一声,就被掐住了脖子,那人一身黑衣,瞪着他喝道:“不准叫!”他战战兢兢地闭了嘴,却不想一见到第二个人,又叫了出来:“白姑娘!”
白香卿被抓的时候曾经游过街,城里有一半人都去看过白香卿,他也不例外,当时看到白香卿他还感叹,世间怎么会有这么美的人。可如今白香卿就站在他眼前,可惜这位白姑娘背上扛了个人,大煞风景。白姑娘一双美目朝他看过来,他差点酥倒在地,谁知一开口,一把男声就把他吓得出了一身j-i皮疙瘩:“城里绣工最好的就是他,应该能行。”
白姑娘是个男人?
这这这这怎么可能?
“行了就他了,凑合吧,你的手伤了,也拿不了针线。”黑衣男子不耐烦地说:“阿源,抓紧时间,东西我都给你带来了。”
李臻子惊悚地看着那位风情万种的白姑娘,随着一声声的骨节咔嚓响,慢慢地舒展了身体,变成了一个男子的身型。
他披散了头发重新束成男子发髻,擦掉脸上的脂粉,一转眼就变成了一个风华无双的美男子。
“那位大人就算是换了男装,也真的是美。”李老板说着还一脸回味,张少安在一边听着,脸色却越来越不对。
周慎听到那人叫阿源,又会易容缩骨,猜到肯定是钟显尘的爹钟源,当年他在金阁有白玉狐仙的美称,就是赞他有一张好皮相,又千变万化,钟显尘没完全遗传他爹的样子,比钟源多了几分清秀,正好压住了眉眼的艳色。
至于钟源身边跟着的那个黑衣男子,不用说,就是周坤了。
“ 那位大人配药膏的时候,黑衣的大人就拆了我的床做了个台子,把带过来的人放在上面……”
李臻子有点抖,看着钟源动作熟练地调配好了瓶瓶罐罐,周坤把人放好,对李臻子说:“过来帮忙,把这药膏涂到她脸和脖子上,涂匀了,一个地方都不能少。”
李臻子抖着手往那人脸上涂,这时候他才看清,这是个女子,身形和白香卿极像,只是生得太过清秀,就和白香卿的美艳不搭边了。李臻子涂匀了药膏,就见钟源朝周坤招呼:“把这脂子胶给他。”
李臻子挖出脂子胶,黏腻的手感让他忍不住有些恶心,钟源吊着手指挥他:“眉骨添一厘厚,鼻骨添三厘……”等他按照钟源的指示把脂子胶或厚或薄地涂在女子的脸上,等了片刻,脂子胶凝固了,变成了软而有弹x_ing的r_ou_块一样的东西,牢牢地粘在那女子的脸上。
周坤又取出一张薄薄的面具来交给他:“缝在她脸上。”
李臻子吓了一大跳:“缝人脸?”
钟源看了他一眼:“按我说的针法缝,不会见血。”
李臻子先按照他说的,在女子脸上涂了一层胶,而后把面具覆盖上去压实,接着就按钟源教的九针法,将□□上半截缝进头发根,余下的□□,缝在了皮上,九针法讲究的是清逸灵动,只穿表皮不伤内里,而他笨手笨脚还是穿了不少血出来。
等他缝完最后一针,那女子也恰恰醒来,张口欲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她浑然不知自己已经变成了白香卿的模样,李臻子在一边感叹鬼斧神工,天下竟然有这种易容术。
那女子挣扎着爬下台子,向着周慎和钟源叩头,一边叩头一边哭,手捂着自己的肚子。
“外面那女子来找我的时候,我才知晓,当年被两位大人掳来的女子,是她的姐姐,其实当时她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她是想求二位大人放她孩子一条生路……”李臻子抬手掩住脸:“当年行刑的时候,我没敢去看,我知道那是一尸两命……”
“李九针!”张少安跳出来指着他的鼻子骂:“别假惺惺在这儿哭,你敢说你李家突然发迹,开了九针坊不是靠着这针法,我到今个儿才明白你怎么突然手艺这么好,别他妈得了便宜还卖乖!”李臻子哪里敢说他不是不敢去看,他是连夜研究那九针法,睡过了头,忘记了第二天是那无辜女人枉死的日子,他后来发迹了,就彻底把那女人忘了个一干二净。要不是那女人的妹妹突然找上门来,他恐怕到现在都想不起来他手上沾着血。
周慎示意哨卫把人带下去,另一拨哨卫抬着外面那女人进了屋。周慎走到她面前,细细看时,果然看见她耳后有针线痕迹。他命人用明矾泡了温水,用毛巾沾了明矾水浸透面具,过了一刻钟,面具渐渐软下来,透出底下的肌肤,周慎用匕首在她脸上剔出一个小口,伸手把她的面具整张撕了下来,女子惨叫了一声,左脸上有一小块皮被扯了下来,周慎不管她痛叫,又用匕首细细地把她脸上的脂子胶割下来,等全部割下来之后,女子已经恢复了原本的模样,是个极其清秀的女子,虽然面上已经有了风霜,但是仍旧自有一股清气在眉梢。
女子露出原本面目后,别人还没什么,倒是张少安目瞪口呆:“雪……雪亭?”那女子转头看向张少安,张少安却回过神:“不对,你不是雪亭,你是杨素蓉!”
“大人,我明白了!”张少安突然一抱拳跪下了:“如果当年死的是杨雪亭,我可以向大人解释。”
第10章 大雪满山亭 人面何处去
十七年前,经历了两年的逃亡,张少安逃到了梅城,已经身无分文,只好藏身在温香楼中。
他白日里在厨房里打杂,晚上睡在马厩中,只有后厨的厨娘杨大姐对他多加照顾,经常把吃不完的菜与饭给他,杨大姐皮肤黝黑,脸上有许多麻子,除了会做一手好菜,在温香楼里毫不起眼。
那时钟源装扮的白香卿已经在温香楼当起了头牌,每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每天弹琴,偶尔出来帮温香楼的老鸨蝉娘招揽生意。白香卿还有个负责跑腿的小厮叫阿申,现在想来,就是周坤,只是那时候周坤易了容,他后来见到周慎时,才没认出他们居然是父子。
张世杰来的那天,张少安正好出门倒泔水,他听说今日头牌白香卿要出来当街弹琴抛花,求一个惜花听音人,他还没见过这位头牌,他也有心想入室潜伏,但是现在他只有一套衣服,别的不说,这一身泔水味儿就能暴露他,所以一向好色的他也没法去白香卿的屋里一睹芳容。
他看得清楚,张世杰在楼边等了很久,到白香卿唱曲的时候才走过去,而白香卿抛的花也是用了巧劲才丢到张世杰脚边,看来这二位是约好的。后面就是人人共知的一见钟情琴瑟和鸣,现在既然知道了白香卿是钟源扮的,那就跟风花雪月不搭边了,必定是有大文章在里面。
从白香卿楼下回来的时候,他看见杨大姐匆匆忙忙回了屋锁了门,便鬼使神差地跟过去看了看。他从门缝里看到杨大姐对着镜子仔细地洗脸,不一会儿,镜子里就现出一个清秀雅致的人来。
张少安吃了一惊,接着看时,就见杨大姐打开了北边对着锦阳湖的窗子,挂上了一盆兰花。张少安等了一会儿,果然见有个男人从窗口翻进来,等他看清那人的脸时,心里又是一惊——这人不是朝廷通缉的七弦琴徐三听吗?徐三听又叫徐云崖,在西北几座城杀了好几个朝廷命官,谁知道竟然会在这里出没。
“师哥,我们什么时候离开?”杨大姐伏在他胸口焦急万分:“孩子已经两个月了,再大就不好走了。”徐云崖拍着她的背安慰她:“雪亭,再等我半个月就好,等我做完这件事,我就带你回素山,到时候我们再也不分开。”
张少安这时候才知道杨大姐叫杨雪亭,却听见窗口又是一响,这会儿又翻进一个女子来,她生得和杨雪亭一模一样,只是一双眼里全是精明和算计,让人看了心生不喜、全然没有杨雪亭那种温婉的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