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他像个死人一样被钟显尘背回屋里,他娘偏偏在外面拍着门喊他:“慎儿!慎儿!你开棺让我见你爹最后一面!慎儿!”他爹最疼他娘,他不能开,他怕开了棺,他娘见了他爹,也跟着去了。他听着周夫人的哭喊,摸索着紧紧地抓住钟显尘的手:“我没爹了。”钟显尘像他六岁时做过的一样,环手抱着他,说着跟周慎当年一样的话:“没事,还有我。”他翻过身,把头埋在钟显尘腿上,再也忍不住地嚎哭出声。
他爹头七过了之后,他找到韩怀章正式入了金阁,钟显尘也跟着他一起。他爹走了之后,他所有的少年意气都死了,他所有的慈悲也都死了,他要用金阁的力量,就要一步步爬上去。
从此金阁有狼行成双,世间却少了两个少年。
钟显尘跟着他三年,两个人不要命一样地查案抓人。周慎彻底变成了一个恶鬼,他少年时在周坤书房里看过的案卷,亲眼看过的酷刑,没有一点浪费地用在了查案上面。而钟显尘隐匿在他身后,像他的影子。钟显尘对易容和制毒有过人的天赋,研制出许多不致死却极其折磨人的□□,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跟着周慎不回头地走进了黑暗之中。
他们一明一暗,像天生如此。
才三年,周慎就升到了副统领,三年来死在他手上的人,比得过别人十年。而钟显尘也跟着他一道,手上染了无数的血,再也干净不了。
他二十岁那年的生辰,他晚上才从刑房里出来,身上全是血的味道。他娘还在怪他,天天待在房里不出来。他一个人站在周夫人的院子里,月色如水一样洒满了院落,他突然想:这么好的月光,不知道能不能洒到y-in曹地府去让他爹也看一看。
周夫人让安妈妈出来跟他说不见他,周慎默默地回过头,却看见钟显尘站在院门那里看着他,月光下面钟显尘白皙得近乎透明,像是要消失一样,他走过去,钟显尘拉着他的手,走过曲曲折折的回廊,走回他们的房间。
那天晚上钟显尘第一次主动吻了他,周慎问他:“你不后悔?”钟显尘已经跟他差不多高了,不再是以前那个瘦弱的少年,三年来的刑狱和制毒生涯没有消磨掉他的气质,在他面前,他仍然是那个干干净净笑容温润的钟显尘。钟显尘摇头,又吻了上去,周慎解开他衣服的时候,他没有躲开。
钟显尘很疼,但是忍着没有出声,周慎死死地抱着他,这是他在人世间仅有不多的一点点温暖,是他剩下的一点点奢望。
等月亮升到中天的时候,钟显尘从周聪身边抬起身子,从床头的锦被里摸出一根笛子来。钟显尘脸上带着点羞赧,对他说:“我没什么可送你的,就跟留仙和入镜学了一支曲子。”他把玉笛横在唇边,靠在一堆锦被上吹了起来。
那是一支长相思,钟显尘吹得不熟练,时有断续,周慎有些呆愣,钟显尘吹了一小段,放下笛子对他笑笑:“时间太紧,我只学了这一段,以后学好了给你吹着听。”周慎还看着他发愣,钟显尘吻上他的唇:“十五,我对你,也是一样的。”
周慎忽然觉得他来这人间二十年,除了七分寒凉,剩下的,也还有那么三分暖。
他第二天就到城里最好的首饰铺定了那只哨子,乌木镶银,八片金花,上面有五岁那年钟显尘为他撑过的伞,有一起爬过的树,有钟显尘为他吹过的笛子,有他和他的名字,谨言和十五,有小篆写就的愿同尘与灰,还有两片,刻着金阁的麒麟纹和周府的地图。
三天之后,周慎拿着哨子给了钟显尘,钟显尘贴身挂在脖子上,又过了一个月,钟显尘丢了。
他找了钟显尘半年,没有一点消息,好像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又到逢五的时候,他去了一趟南食所,小梳在宫墙上冷冷地看着他:“周十五,你找到他了吗?”周慎看着她,忽然说了一句:“早知道这样,当初该让他娶了你,起码让我知道他还在。”
小梳的眼泪唰地一下就落了下来,她捡起屋檐上落的小石子朝他扔过去:“你给我滚!找不到他不要来见我!”
第9章 自有山中花,何必羡青莲
韩留仙去见了自己的母亲,她还是日夜癫狂,抱着一个枕头叫留仙,韩留仙试着给她喂一点东西,都被她扔出去了。
“娘,你不要这样了。”韩留仙看着她紧紧地抱着那个枕头,眼里酸涩:“爹不见了,娘,我很害怕。”
韩夫人抱着枕头的动作停了一瞬,转过头来,韩留仙以为她有反应,忙喊了一声娘,韩夫人却突然伸手来推她,两眼冷森森地看着她,清晰地说了一句:“你这个妖怪。”
韩留仙看着韩夫人的手心,那里有个枫叶一样的伤痕,不知道什么时候留下的。
这句话也是韩留仙从小听到大的,她从小就被韩怀章养在身边,偶尔抱她来见一次娘,他爹都会被韩夫人抓着领子喊:“你还我女儿!你把她藏在哪里了!”
韩怀章武功不弱,却不敢挣开韩夫人,他安抚地抱着她:“湘君你不要闹了,你看看,我们的女儿就在这儿。”他让韩夫人坐好,把韩留仙抱给她看:“你看,留仙在这里。”
韩夫人定定地看着韩留仙,像看着一个怪物:“你不是我女儿,你走。”
韩留仙被韩怀章牵着走出门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韩怀章安慰她说娘是生她的时候伤了神,总有一天会好起来。韩留仙就抱着这个希望等了十五年,从她三岁等到十八岁,她娘仍然不认她。
韩留仙想再试一次,她举着一勺汤送到韩夫人嘴边,却冷不防被韩夫人一把拽住了头发。
韩留仙不敢大力对她,只能小心地往回拽自己的头发,韩夫人又忽然放开手开始扒她的衣服,一边扯一边冲她吼叫:“你连自己是个什么东西都不知道!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韩留仙没提防,被韩夫人一把扯下了裙带,裙子落地,韩留仙惊叫一声捂住了自己的双腿,韩夫人指着她,呵呵冲她冷笑:“你挡什么!你怕什么!”
韩留仙面无血色,这是她最大的忌讳,她的下身处,是一整块圆圆的伤疤,四五岁时她有过一个宫里出来的n_ai娘,n_ai娘为她洗澡时看到这处伤痕,惊得叫了一声,她追问的时候,n_ai娘多嘴说了一句像是刀伤,第二天,n_ai娘就被人发现死在了池塘里。从那之后,她再也没让人见过她光身子,这块伤痕她羞于启齿,也成了她最大的心病。
现在她爹也不见了,周慎也不在京城,留在她身边的,只有一个入镜而已,可谁也不能告诉她,该怎么面对一个深深痛恨自己的娘。
韩留仙没敢在韩夫人房里多留,她刚出来,却见入镜风风火火地跑过来:“小姐!宫里有人来接您!”
李棠棣的头疼越发厉害了,伴星眠月只能稍微缓解,却治不了根本,上朝的时候又不能在大殿里点这味香,因此只能忍着。
“启奏陛下,北昌安的使者昨日到礼部,说……”
李棠棣正头疼的时候最讨厌吞吞吐吐,把折子往案上一拍:“说什么!”
礼部尚书陈屿吓得一抖:“……说公主既然要嫁给北昌安,自然要按北昌安的规矩来,要在北昌安大祀节之前赶到木尔科大帐成婚才吉利……这,这也是琼崖大北希望的……”
“滚!一群废物!”李棠棣把折子扔到陈屿脸上:“他们蹬鼻子上脸,你身为礼部尚书,一点骨气都没有吗!滚!”
陈屿捡起地上的折子,灰溜溜地站回朝臣的队伍里,李棠棣的额头剧烈地抽痛起来,他一挥手:“都给朕滚!”
众臣面面相觑,最后都退了出去,只留下左相江白政还留在原地。江白政看着众人都退了出去,快步走到皇帝阶前问:“陛下可是最近头风又加重了?”
李棠棣头疼欲裂,没力气说话,只看了一眼海德泉。海德泉像得了救命稻Cao一样上来对江白政说:“江大人,前两年那香丸子还有用,最近半年也不行了,您看这可如何是好?”江白政安抚海德泉:“海公公莫急,陛下,犬子最近访到了当年为陛下配制丸药的药公明海川的踪迹,臣已经修书与他,让他务必把药公请回京城。”
李棠棣烦躁地点点头,江白政看他的脸色越来越不好,赶忙退出了大殿,海德泉扶着李棠棣下台阶,冷不防李棠棣哼了一声,身子一软,歪在了海德泉身上,海德泉全力撑着李棠棣,转头冲四周惊呆了的宫女太监吼道:“宣太医!都傻站着干嘛!!”李棠棣歪在他身上,眼珠子无神地转着,嘴里喃喃道:“把……太子叫来……”
周慎昏睡了一夜,随行的人把脉说是常年优思过度,郁结于心,又忽然大悲大喜,身子受不住。
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
周聪守在他床边,歪在床柱子上睡着了。周聪不敢睡沉,听见周慎动就醒了过来,看见周慎睁开眼睛,且惊且喜:“师父你醒了!”
周慎点点头,忽然想起昨夜昏睡前听到的话,抬头问周聪:“那个清倌人抓到了?”
周聪从桌上的温碗注子里盛出热粥来端给周慎,看周慎接了吃了一口,他才慢慢和周慎说起来。
昨天周慎他们去盘查哨子的时候,一直埋伏在各个门口和码头的廉七他们,在去郴州的渡口截了一艘渔船,渔夫说他要出去卖鱼,廉七看他船上鱼不过三四十斤,船的吃水线却深,发了信号喊了兄弟一起过来,把船拖上岸拆了,在船底夹舱里果然找到一个半身瘫掉的女人。而去九针坊的那队人,在九针坊的阁楼上找到了正在绣花的李老板,也一起带了回来。
“现在人都在后院看守着,我们先审了一遍,没什么有用的,还要等师父起来了看看。”周聪有些羞赧,跟着师父学了这么久,却没什么用。周慎放下碗,披衣坐了起来,周聪伺候他穿好衣服,周慎披上大氅,走到后院去看。院子里两个人戴着手枷脚镣,一个躺着一个蜷缩着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