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慎环顾了一遍四周,没见到人影:“装神弄鬼而已。”
他们金阁出身的都有一身好轻功,周聪只觉得眼前闪了一下,就见周慎已经蹬着墙角往青砖墙上去了,只是三两步的功夫,周慎已经轻巧地落在了三楼窗台上。
周慎伸脚拨开缠在那只断手上的烂纱,低头细细分辨——原来是只假手,只不过雕刻得精巧,远看倒能以假乱真。周慎从怀里掏出块帕子包起那只手,拿起来的时候发现底下还压着东西,他拔下腰上的刀,用刀尖挑起那东西细看,原来是块女子用的手帕,只是年岁似乎已经很久远,手帕已经泛了黄,但还能看出角上细细地绣了一丛白海棠。周慎收了假手与旧帕,又四处翻检了一遍,他在上面四处看,下头的周聪却突然叫他:“师父!你听见什么动静没?”
周慎停了翻检,屏住呼吸细听,果然听到有很轻的琴声,在万籁俱寂的雪夜,被风扯得断断续续,曲不成曲。
什么鬼魂什么冤孽,周慎从来不信,不管这人什么来头,装神弄鬼折腾这么多花架子,他敢来,周慎就要去会一会。
周慎听了一会儿,从窗口蹬了一脚,人直直地向琴声来的方向掠了出去,在漫天的雪里像一只黑鹞子一般翻飞了几下,很快就不见了。
周聪一声师父还没喊出口,就已经看不见周慎的人影了,周聪一跺脚,牵着两匹马朝周慎走的方向追过去。
周慎沿着琴声追过去,街尾原本有一群围着火的乞丐,这会儿都倒在地上,周慎停了脚探探鼻息,倒是都活着,怕是被什么药迷晕了。
到了街尾,琴声又大了些,周慎又追了两步,琴声忽然就停了。夜深雪重,只有远处的锦阳湖上还有一点点光,有几点渔火,还有几条花船,周慎四处看了看,素春街尾原本是一片十里的荷花池,隔着一座石桥就是锦阳湖的西码头,听胡老保说,当年素春街还有芙蓉夜,每年到了中秋节,各家的花魁都要游街,最后在这荷花池边选出一个芙蓉娘子。那时候人声鼎沸的荷花池,经过这些年的废弃,如今已经成了流民们洗菜洗衣的池子,荷花早就没了。
周慎沿着街尾的荷花池走了几步,那琴声又起了,这次周慎听出来了,真的是汀有兰。这支本来是相思的曲子,弹得快了是情窦初开,弹得慢了是缱绻刻骨,可这支汀有兰弹得哀婉切切,几个音调一起,听得人心里一片酸楚。
周慎不动声色,往琴声的地方走,忽然就有歌声合着琴一道响起。
“沅有芷兮汀有兰,我思君兮未敢言,君如明月在云端,我思君兮摧心肝,将琴代语兮写衷肠,何日见君兮,慰我彷徨。”那声音很轻很慢,唱的是相思,却叫人听了沁寒入骨。
周慎左手压上腰间的刀,右手捏出一枚镖来,听音辨位是金阁的入门武艺,他听了一会儿,却发现这声音四处游走,周慎将手里镖尾的扣环抠开,镖就散成了九根钉。那声音还在一遍一遍唱着,周慎稍微压低了身子,将九根钉往四面掷去,他身上有九枚这样的镖,就是八十一根钉,周慎沿着荷花池游走,手上不停,荷花池边堆满了流民们砍来的柴,周慎的不少钉全打在柴垛子上了,等拆了第四枚镖扔出去的时候,周慎终于听到一声极其轻微的入r_ou_声,接着就是踩落木柴的声响,他一跃而起,循声跳了过去,只看见那堆半人高的干柴垛子后面有影子晃动了一下,顷刻就没了动静。周慎拔出刀,压着步子绕到干柴垛子背后,只看到地上散落的几根枯枝,离他最近的一根枯枝上缠着一丝琴弦。周慎蹲下去看那根琴弦,弦在雪光底下泛着青色,看上去像是用精铁拉成的细丝,难怪发出的琴声这么沉。
这几年江湖上没人用琴,最负盛名的以弦杀人的徐三听也早就销声匿迹了,不知道这突然出现在梅城弹琴的是什么来头,周慎盯着那根琴弦上的血迹,至少现在他知道,梅城没闹鬼,闹的是人。
鬼神不归他管,但人的事情,归他。
周聪牵着马跑过来,气喘吁吁地问周慎:“师父,抓到了没,是个什么玩意儿?”
周慎把琴弦装进腰包里,顺手把从温香楼上拿到的假手和帕子递给周聪,周聪这会儿也不怕了,接过来捏了捏:“嗬,软木做的,看着还挺像。”
周慎站起来对着锦阳湖的方向望了望,对周聪说:“明个儿咱们去花船上查查。”
周聪瞪大了眼睛望着他:“师父,您要带我去逛窑子?”
第5章 犹有一点香 当时依稀在
周慎来梅城的第一晚去了素春老街,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了城西的梅庄,他要来拜一拜他爹。
周聪站在周慎身后不远的地方看着他,手里还抱着一柄黑色的刀,他知道这把刀其实不是他师父的,是小钟大人的,他师父的刀,挂在小钟大人卧房的墙上。
他被师父带回金阁的时候才七岁,刚被洗刷干净要吃饭,因为师父要收他当徒弟,周督总说他狂妄,两个人又吵了起来,他以为自己要被赶出去,吓得抱着饭碗缩成一团,还是小钟大人抱着他,他才敢把饭吃完。
那时候他师父和小钟大人都在宫里当侍卫,他俩经常去宫里的南食所院子里偷果子,吃不完就带回来给韩留仙和他吃。当年大家都起哄说韩留仙长大了一定会嫁给他师父,人人都说他们有夫妻相,站在一起看着就般配。
周聪摸着怀里的刀,这把刀的刀脊旁边刻着谨言两个字,是小钟大人的花名,他师父那把刀的把手上刻着十五。去年冬天他也得了一把自己的刀,他请周慎给他刻字,他师父想了一想,唰唰在刀脊旁边刻了三个大字——吃得饱。在金阁,刀上的字就是花名,于是整个金阁都知道新的白狼哨卫里有个吃得饱,周聪被人从去年冬天笑到今年冬天,笑着笑着他也习惯了。他这把刀也被李昭序看过,有一次李昭序跟他比划的时候,抽了他的刀去看,结果看到吃得饱三个大字,哈哈大笑。晚上他回金阁的时候,李昭序还特地让人给他带了一笼包子,喊他吃饱些。
周慎从腰包里掏出一个小油纸包,里面装的是从京城带过来的八宝楼的酱r_ou_。周坤死的时候他才十七岁,在那之前,他因为不想进金阁,跟周坤闹得不可开交,父子俩天天吵,他挨打罚跪是常事,但是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爹会死。
接到周坤死讯的那天,他和钟显尘正一块在宫里偷柿子。白狼哨卫找到他时,他揣着一兜的柿子从墙上往下跳,他向来爬高钻低从不摔跤,那天却摔了个四脚朝天,熟透的柿子糊了他一身,他正狼狈着,那个哨卫忽然对他说:“小周爷,督总找着了。”
周慎没在意,他爹常年在外面,几天找不到是正常的事情。他心里正窝火,平白无故弄得一身黏糊糊,他一边从身上捡柿子皮一边压着火气说:“找到了就让他回来啊,跟我说干嘛,他那么大个人……”哨卫打断他:“小周爷,您得去扶棺,把督总运回京城。”
他捡着柿子皮儿的手停了下来,抬头看向那哨卫的时候脸色已经跟没了血色:“你说什么?”
他听见那个白狼哨卫说:“督总在梅城遭了毒手,没了。”
他连衣服都没换就跟着哨卫去了梅城,坐在狭小的马车里,他闻到自己身上全是柿子甜腻的味道,怎么闻怎么像血的腥味,他没忍住,把头伸出窗外,几乎是吐了一路。
打那之后,他再也没吃过柿子。
等他见了他爹的尸首,他没撑住,一口血吐了出来。
周坤全身骨骼被一寸寸折断,肚腹被剖开,里面塞满了碎掉的肋骨,他还穿着三叠秋霜的官服,绣金的衣裳已经全部被血浸透了,周慎想走过去看他,但是脚已经动不了了。
哨卫们把周坤抬了起来,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终于看清了他爹的脸。他爹离开京城的时候,被他气得上火,嘴角长了一个火疮,现在那个火疮还没好。
周慎尝到自己嘴里血的味道,他把嘴咬破了。他往前扑了一步,捞住了他爹的手,周坤的手像面条一样软绵绵地从他手中间滑落下去,周慎抓都抓不住——这不是他爹,他爹是活的,是能站起来骂他打他的爹,不是躺在这里的这个人。
哨卫们看着周慎直挺挺地仰面倒了下去,带着一嘴的血。
周慎再醒过来的时候,韩怀章已经赶到了,那时候韩怀章还只是统领,他赶过来的时候带了一块空牌位,韩怀章把空牌位递给周慎:“这地方小,找不到好木头,勉强找了一块。”周慎默默地接过那个空牌位,他晓得,扶棺回乡要捧着牌位,要不然亡魂找不着回家的路。
韩怀章走了之后,周慎在桌前正襟危坐,蘸了浓浓的墨写他爹的名字,从小他爹就教他魏碑,说写着端正大气,他非要学柳体,因为他爹最讨厌柳体。
他们两个人从来没对过头,其实他爹不知道,他魏碑写得比柳体好,那是小时候周坤手把手教他一笔笔练过的,他又怎么会忘记。
他一直以为有一天他写周坤的名字,是等他上了沙场拼回军功,请回爵位为他爹请封的那天,却没想到,这一笔下去,已经是生死茫茫。
早知道他爹离京来梅城的那一天,他应该提前把那坛好酒给他就好了,再买他喜欢吃的八宝楼的酱r_ou_,好好跟他喝两杯,好好叫他一声爹,早知道……
牌位写好了,他爹最喜欢的魏碑,周慎停了笔,穿上麻布孝衣,捧着牌位出门,扶棺回京。
从此,他周慎身前有雪雨风霜,身后却再无依靠。
周慎在梅树底下站着,他知道他爹有一部分血r_ou_留在这里了,跟这棵梅树长在了一起,他看着梅树,梅树上积着雪,风一吹,飞花一样散开了。
锦阳湖的夜,是解语花的夜。
周聪坐在船舱里间,浑身不自在,这房里脂粉味太重,熏得他想打喷嚏,反倒是他师父悠然自在,一个人端着杯酒,有滋有味地喝着。这艘花船的老板娘就是当年温香楼的老鸨蝉娘,白香卿死了没到半年,蝉娘就托人做了梅城第一条花船,先在锦阳湖上做起了生意,可见确实是个做生意的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