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现如今细细想来,他从各种古怪的角度看过玄悯,唯独缺少这样正常的。反倒是他将背影留给玄悯的次数要多得多。
不得不说,这其实是个绝佳的角度。目光里哪怕含着再放肆的情绪也无甚所谓,因为不会被对方看见,也不用担心尴尬。
玄悯的肩背很宽,在薄薄一层僧衣下,显露出一种结实的劲瘦,他的个头比薛闲想象的还要高一些,能将人严严实实地挡在身后,阻断所有视线。
这样的背影让人有种想靠近一些的冲动。
薛闲撑在桌案上的手指动了一下,不过他刚抬起来,就听见那伤兵终于解释完所有,冲玄悯道:“求二位帮我了此遗愿,来世做牛做马——”
“不必。”玄悯冷冷淡淡地打断了他,“未入轮回,话不可乱说。”
伤兵还以为他拒绝了,顿时变得有些慌乱,话语间有些急。
玄悯再度开口道:“收拾一番便将你送去。”
伤兵连声道谢。
薛闲抬起的手指又重新搁在了桌案上,对着玄悯的背他也无甚尴尬的,先前的那些不自在也减轻了些许。他张口问道:“你就带那几册书走?”
“不用,我记下内容了。”玄悯偏头看了他一眼,忽然转过身走了过来:“快五更了,将他送回村子再回方家,天该亮了。”
一对上脸,薛闲那懵劲便又有些冒头了。
玄悯错开他的目光,伸手来抱他时,他还下意识顺从了一下,只是从脖颈到手脚都已经僵成了一块棺材板。
然而刚碰到玄悯的僧衣,薛闲便陡然回过神来,“我腿好了。”
他说着这话时猛地抬了头,结果“咚——”地一声,磕到了玄悯的下巴。
薛闲“嘶”地一声,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头顶被撞的地方便被一只手覆住了,手指还在撞上的那处轻轻按压了一番。
“龙头哪能随便撞出坑来,我替你嘶的。”自打胡闹过一番便来了后遗症,玄悯的任何触碰都变得难以忽视。薛闲僵着脖子也没让开,任他按压了几下,干巴巴道:“你咬着舌头没?”
“无妨。”玄悯撤开手,朝旁让了一步,目光随之转到他挂在桌案边的双腿上,“你方才说你腿好了?”
薛闲点了点头,“你先前不是让我用铜钱养一养筋骨么,到夜里我有些意识的时候其实就已养好了,只是还没来……得及说……”
他嘴快,反应过来之前,一句话已经说了大半,想收都收不回来。
还没来得及说……
为何不曾来得及呢?因为一整夜都用来宣淫了。
多会说话啊,哪壶不开提哪壶。
薛闲移开目光,毫无起伏地道:“总而言之,其一我腿好了,其二我还是别说话了,就这样。”说完他紧紧地抿住了嘴,一副恨不得就地把嘴封了的模样。
玄悯低沉沉地“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听见了。
在古怪的气氛再度蔓延开来之前,他已经转身走到了蒲团边,将那几本被他着重翻阅过的书册放回了书柜里。
薛闲扫了他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他咬着舌尖,双手撑着桌案,试着动了动两条腿。
可以动!
当然可以动,且先前把玄悯拉到自己腿间时,早就已经动过了。
薛闲一边在心里自嘲着,一边干脆双脚触了地,直接从桌案上下来了。
事实证明,瘫了半年的腿脚,即便动弹自如,也不一定能有那力气撑住整个人的分量。
薛闲当即脚下一软,差点儿就要丢人地滑坐在地时,一只手及时伸了过来,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手掌朝上,稳稳撑住了他。那一把的劲道极大,以至于那只手的手背筋骨突出,根根分明。
“你不是在收拾书么?”薛闲愣愣地问道,“后脑勺长眼了?”
玄悯根本没答他这句,只皱着眉沉声道:“怎能莽撞下地?”
“上天都不曾有什么问题,下个地哪来那么些讲究。”薛闲满不在意地答道。
他借着玄悯的力,试着将力气灌注到双腿上。两条许久不曾有过任何知觉的腿终于后知后觉地开始麻了起来,像是无数细密的银针,深深扎进了每一寸皮肤里。
那种滋味绝非好受,但对薛闲来说却简直能算美妙了。因为随着那麻刺刺的痛感一点点消退,他能感觉到,沉寂已久的双腿真的一点点醒了。
“我可以走了。”薛闲抬头冲玄悯说了一句,神色几乎是惊奇又茫然的。
他借着玄悯手上的力道支撑,跺了跺脚,把最后一点麻意跺开了,而后试探着迈了一步。
“真的可以走了。”薛闲说这话时,语气活似梦游一般,似乎还有些难以置信,像是得到了多么了不得的东西。
一个天性乖张又自傲的人,习惯了上天入地云雷伴行,却因为这样一件事而茫然了好半晌,好似还不太敢相信似的。
他又抬头看了玄悯一眼,却发现玄悯的目光不知为何从他的双腿移到了他的脸上。
“我脸怎么了?”薛闲愣了一下,这才从那种茫然的惊奇中抽离出来,他摸了摸脸道,“反应太傻了?若是把你腿打断了瘫上大半年,你的反应指不定还不如我呢……”
他半是自嘲半是嗤笑地说了一句。
玄悯被他看见后,便淡淡移开了目光,“再走几步,我撑着。”
薛闲沉浸在腿脚恢复的欣喜里,甚至没有觉察到玄悯语气里多了一丝少见的温和。
事实证明,这祖宗体质果然非同寻常,瘫了半年不曾动过的双腿,居然只来回走了几下,就变得有力起来,活似从来不曾瘫过。只有薛闲自己知道,他身体里的断骨依然缺失着,全凭玄悯那铜钱引出的丝线连接。
替代毕竟是替代,只能起到暂时的作用,若是想真正恢复,仍然需要将剩下的脊骨找回来……
但那又如何呢,至少他现在能走能跑了,仅这一点,就够薛闲心情舒畅的。这种如释重负的满足感,甚至能将其他一切情绪盖过去。
他甚至连尴尬都忘了,稳稳走到上了台阶,走到了外屋门口,伸手指着门边的二轮椅子,抬着下巴冲跟过来的玄悯道:“赏你了,五十年后兴许用得上。”
玄悯:“……”
再放任这孽障满屋乱转,有力没处使,他指不定能说出更多讨打的混账话。于是玄悯也没再耽搁,当即带着那迷迷糊糊的伤兵,和薛闲一起朝山坳外走去。
两人都不怕林间雾瘴,伤兵连人都不是,自然更不怕。
于是他们很快便出了簸箕山,沿着山脚,在夜色里往南边的村落绕去。
山坳里虽然满是雾瘴,山外头却是清清朗朗。夜里难得没有雨雪,弯钩似的银月悬在山头,给山道铺了一层浅霜般的白。
薛闲真正走起路来,其实是又轻又稳的,不急不缓,悄无声息,和他平日的性子有所不同,倒是跟玄悯有些相像。
他那一身黑袍轻薄垂坠,在拐过山道时会被夜风撩起一些边角,有时会从道边草枝上扫滑而过。他向着弯月的半边身子被月光勾出轮廓来,挺直修长,而另一边则随着黑袍融于夜色里。
和玄悯一块走在山道上时,恰好一黑一白,凑齐了一对无常,看得那伤兵背后直发凉。
他们刚行至半途,清平县内五更天的钟鼓就已经响了起来,一层层由城中传至城外。山南面的村落里,鸡鸣和狗叫声也随之响了起来,此起彼伏。
而当他们走到村碑前时,村里的人已经醒了大半了,人语依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