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他失去了一切,亲人,朋友,以及……他视线向下,瞥了眼自己那只包裹在层层绷带中的右手,以及引以为傲的左家双刀的绝学。
他不知道该恨谁,该怨谁,这一生他从未害过人,为何老天要这样对他?
“三师兄,我阿姊呢?我好像好久没见过她了。”左翎羽喝了口汤,味道不如何,在过去他绝对会咽都不咽就全都吐出来,可现在已经没有他挑剔的余地。
三师兄愣了愣,视线有些飘忽,说话也吞吞吐吐:“呃……那个……她……她有些事要处理,先离开一阵子。”
左翎羽微微蹙眉,心中更是奇怪:“她怀有身孕,一个人要去哪里?”
这时,冯漳突然冷哼一声,道:“原来你还关心你的姐姐,我以为你心里只有那个小贱人呢!”
三师兄“欸”了声,似乎极为头疼:“大师兄你少说两句!”
冯漳并不听劝,将一直压抑着的不满尽数吐露:“我难道说错了吗?我们会落到这样的地步,都是那个小贱人的错!摄政王被抓,师父身死,包括现在阿雪用自己换我们周全,全都是败按个小贱人所赐!”他一指左翎羽,“当时要不是他拦着我,我早就将那贱人杀了!”
左翎羽脸色惨白,一部分是因为身体原因,绝大部分,是因为冯漳的话。
“阿姊用自己换我们?”他紧盯着冯漳,“你说清楚,这是什么意思?”
三师兄一副目不忍睹的模样:“大师兄,我求求你了,现在左家就剩下我们几个,能不能齐心协力了?小师弟是师父唯一的儿子,阿雪离开时也让我们好好照顾小师弟,你现在这个样子,要师父和阿雪如何安心?”
冯漳张了张口,似乎要反驳他的话,但最后看看他,再看看其余左家弟子,到底忍下了,将脸撇到一边不再说话。
他不说话了,左翎羽却不能罢休。
“我阿姊到底去了哪里?”他将那碗难喝的r_ou_汤小心放到地上,接着缓缓走到三师兄面前,“她是不是去京城找步年了?”
三师兄从下往上仰视着他,见他眼眸黑沉,自己仿佛在凝视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一般,叫他忍不住心里有些发憷。
他咽了口口水道:“朝廷狗贼追我们追的太紧了,阿雪不想我们一直东躲西藏的,而且她有了身孕,月份越大越不好逃,她自知难逃,就想到要用自己跟步年换我们周全……”
左翎羽觉得自己伤口又在疼了,那疼灼烧着他的理智,让他想要尖叫,想要翻滚,想要将自己撞得头破血流。
“所以……你们就让她去了?”他的声音像幽魂,冰冷而麻木,“让一个女人,来保全我们的安危?”
他这话太诛心,三师兄一噎,说不出话。垂下眼,这些天的憋屈让他也不再冷静客观,他忍不住小声道:“你以为我们想吗?阿雪最想保全的不是我们,是你这棵左家独苗啊!”
左翎羽怔然半晌,脸上露出茫然脆弱的表情,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散。
“原来如此……”他大彻大悟。
他没再多话,转身走回先前坐着的地方,默然无声地端起早已冷掉的汤喝了下去,就连汤水顺着他唇角流进他的衣襟,他也毫无所觉般。
***
“将军可想清楚了?”梁绍将焚天的两颗解药放在一只莹白的瓷碗里,推到步年面前,“要是选错了,那便是回天乏术,在世华佗也救不了。”
瓷碗里一白一红两颗丹药只有成人指甲盖那样大,一颗对步年是解药,还有一颗却是一吃就死的毒药。
步年浑不在意:“救不了就救不了,要是我选错了,便是天意不让我活。”
说罢他摸到眼前瓷碗,捏起一颗白色的药丸就要往嘴里送。
“将军!”宋瞧今日正巧在宫里当值,将军府的人来请梁绍时,他也在场,一听要准备解药就觉不对,快马将梁绍送到将军府一看,果然不出所料,出了大事。
他并不赞成步年冒险,虽说这样想可能有些冷血,但比起莲艾来,将军的x_ing命的确更为重要,无论是对大祁百姓,还是对他们这些武将来说。所以就算要试药,他也希望由莲艾来试。
步年手顿在半空,却没有等他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你想对我说什么。”步年沉声道,“我亏欠他良多,如今决不能将一条命也欠给他。”
他的人生本不该有莲艾的存在,这是他计划外的c-h-a曲,从此却变得与他的生命密不可分。
左翎雪说得对——成就大业便要懂得取舍,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信条,也是继承自他父亲的做事准则。
可她并不知道,他的大业到底是什么。
当天子昏聩,j-ian佞横行时,他便杀天子,除j-ian佞,还大祁一片清白世道。小皇帝若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他也会想办法在天浮寺一役中叫他“遇刺身亡”,再取而代之。然而小皇帝虽稚嫩年幼,却并不是个不辨忠j-ian,不体恤民间疾苦的纨绔天子。他身上没有先帝的影子,步年相信在陆相教导下,他将来必定会成为一个明君。
甘家气数未尽,龙气不绝,他却身中奇毒,命在旦夕。这或许就是老天给予他的警示……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话音落下,他便将手中药丸一口吞下。
宋瞧又急又气,却也无可奈何。
***
莲艾从未想过步年会拒绝自己为他试药。在他看来,步年就算心中有他,也只是很小的一部分,没有苍生重要,没有国家大义重要,更没有他自己的x_ing命重要。
他们一个是云,一个是泥,云能拥抱尘泥,不怕染黑自己,便已是泥的幸运。
这世间有没有“莲艾”,不会有任何影响,可这世间若是没有了“步年”,大祁的疆土谁来守?百姓们谁来护?天子又有谁来看顾?
那个在阳光灿烂的午后打马游街,被鲜花香帕包围,被赞誉荣耀笼罩的少年将军,心中装得是家国天下,是时和岁丰。
世人皆认为步年是窃国者侯,莲艾却说他是吊民伐罪,解民倒悬。步年所做的每一件事他不一定懂,但绝不会是不利于大祁的事。他不会为了儿女情长停下前进的脚步,更不会为了小情小爱就放缓自己的计划。
他有大爱,便很难顾及眼前的小爱。
莲艾都明白,他不怨恨,也不委屈,他只想为对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亦为大祁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步年会将他关起来。
便是在步年那一停顿,最终又离他远去的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步年可能要做的事。他拼命挣扎,心头涌起山呼海啸般的恐惧。他明明是要救步年,为何事情到最后会发展到这一步?
步年若就此死了,他又该如何自处?
“放我出去!”莲艾虚弱地拍着门扉,脸上全是泪痕,“求你们了,放我出去!”
也不知他到底拍了多久,喊了多久,门外终于有了动静。
锁被打开,从门外进来一个侍卫模样的汉子,身后跟着粉紫。莲艾一见粉紫手中捧着一只瓷碗,碗里有一颗药,便觉一阵天旋地转,几乎要支撑不住晕过去。
“将军呢?”他浑身抖得不成样子,声音就也抖得不行。
粉紫垂下眼,什么也不说,只将手里的碗捧到他面前:“请公子服药。”
莲艾愣愣望着那碗里的药丸,捏住了送到唇边,雪白的药丸衬着唇边的鲜血更是显眼又刺目。
“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不敢将那个字眼说出口,怕说出来了就应验了。
粉紫抿了抿唇头依旧低垂着,还是那句话:“请公子服药。”
莲艾见她什么也不肯说,便只好将药乖乖服下。服下后,几乎立竿见影,灼烧着他五脏六腑的感觉立马消退大半。
这肯定就是焚天的解药了。
莲艾抓着粉紫的双臂,有些激动道:“步年有没有吃下解药?你告诉我,他是不是自己试药了?”
粉紫被他抓得胳膊都疼了,又听他声音哽咽,知他是真的急了,叹了口气,终于抬起了头。
“将军无事,只是……”粉紫似乎不知道要怎么说,“只是很生气,说等解了你身上的绵绵,就将您送回中州去。”
只是听完前半句,莲艾的心头便一松,整个人都有种劫后余生的虚软感。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粉紫的后半句,然而只要步年没事,别说将他送回中州,就是将他送到寺里吃斋念佛一辈子,他也是肯的。
他身上都是很冷汗,压在心口的巨石骤然没了,人一下子站不住了,膝盖一软就瘫坐到了地上。
“公子!”粉紫眼明手快要去扶,但莲艾毕竟是个成年男子,她一下子也有些扶不起来,还好一旁侍卫搭了把手,两人一起将人扶到了床上。
莲艾躺在床上,手紧紧握住粉紫的手腕,不住确认:“将军真的没事是吗?你可千万别骗我。”
粉紫哭笑不得,用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手背道:“公子放心,奴婢是不会骗人的,将军真的没事。只是梁大夫说了,将军的毒封得有些久,就算现在解开了,眼睛恐怕也不会像过去一样好了。”
莲艾这才真正放下心:“没关系,以后我可……”
他想说以后他可以做步年的眼睛,可转瞬想起步年已经不想见他,要将他送回中州了。他声音一下子低落下来,但仍是对着粉紫露出了一抹浅淡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