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李轻烟回头,自下往上,仰望着他。
“不,你不是个坏人。”
李轻烟怔住了,眸色明明暗暗、闪闪烁烁,沉默了许久。
“为什么?”
“听说我这种不通人情的呆子直觉一般会很准。”黎华的眼神坦坦荡荡、磊磊落落,恍若窗外明月,无所保留。
李轻烟的眼泪完全脱了他的掌控,漱漱的落了下来。
黎华无言地伸手把他按向自己,李轻烟张开手臂环住了他的腰,把头深深埋进了黎华的衣襟之间,衣料一经一纬都饱蘸墨香。
李轻烟平生第一次,痛哭出声。
黎华轻轻地抚着他的后脑,温暖又干燥的手在他的发间穿过。
天上孤月,月下人双。
可惜,郎才郎貌的桥段并没有持续多久,黎华不出所料的开始煞风景,愣头愣脑的问:“你的床呢?”
······
“拆了。”
“装回来吧,没地方睡觉。”
“烧了。”
“哦——我可以做一个。”黎华相当胸有成竹。
“大人不愧是工部侍郎。”李轻烟干巴巴的吹捧他,毫不掩饰情绪宣泄被打断的不悦。
“你为什么看起来很不高兴?”黎华莫名其妙。
“······”李轻烟能说什么,难道告诉黎华他一个大男人没有涕泗横流,感觉极为不快?
“因为你的床?”
“······”李轻烟扯过黎华袍子的下摆,擤了个鼻涕。
“难道是因为我觉得你是好人?”黎华不可思议的继续问。
李轻烟已经不想理会他了。
“你很享受当十恶不赦的恶人?”黎华顺着前一句话往下推理。
朽木不可雕,黎华不可教!李轻烟暗暗的腹侧。
“还有一个时辰你就要上朝了。”他不耐烦的转移话题。
“哦——”黎华脸上露出一种惋惜的神色。
“怎么?”李轻烟挑起一边的眉毛。
“今天晚上很伤肾,我又生气又没法睡觉。”
“······”
“那你要去哪里睡一会儿吗?”
“我哪有工夫睡觉?!今天晚上出那么大的事儿,我要即刻进宫禀报。”
“你要怎么禀报?”黎华机警的问。
“如实禀报。”李轻烟淡淡的答,转身收起二鼓子。
皇上要杀他,他还要进宫告诉皇上他知道皇上要杀他,黎华更一头雾水了,他从昨天到现在就没明白几件事,不禁感觉有些恼火。
“嗯?”黎华皱起眉头,眼神追随着李轻烟的一举一动。
李轻烟不想跟他多做解释,他今天真的很累了,十指灵活的把二鼓子放到匣子里锁好,回过头来正好对上黎华茫然的眼神,心不知道为什么就软了。
“如果是我派出去的刺客,第一,功夫不会这么差,第二,事败之后马上自尽,怎么可能落在敌人手里,严刑逼供都不张嘴,临死之前却供出上家来了?第三——”李轻烟的口气突然变得非常深沉,幽幽道,“此上下相疑之秋也——”
黎华古怪的看着他。
“别那样看我,我平时说粗鄙之语那是因为我喜欢,不是因为我不会文绉绉。”一副受了冒犯的表情。
黎华马上道歉,诚诚恳恳。
李轻烟继续道,“这很可能就是有人要挑拨离间。”
“你怎么就能确定皇上不会真要杀你?”
“因为,我是他的眼睛。”李轻烟冲黎华一笑,眼露自豪之意,面带春风之色。
黎华心里说不上来是哪种确切的感觉,只觉得莫名的焦躁。
第9章 峰回路转(二)
黎华压下内心的烦躁,转身要回家换官服。
“哎!”李轻烟用食指勾了一下黎华的袖子,黎华随之停住了脚步,李轻烟跟小猫挠了人似的迅速收回了手。
“嗯?”黎华意义不明的捋了捋被拉过的袖口。
“你爹怎么说?”李轻烟问,翘着二郎腿,虽然是坐着,却仿佛居高临下。
黎华便把他爹的话原原本本的给李轻烟学了一遍。
李轻烟边听,边若有所思的用指甲来回刮擦着自己的下巴,杨柳叶扫白玉栏,绿蜻蜓点水波澜。
黎华他爹跟他真是天壤之别,一个书呆子,一个老滑头,沉思良久,朱唇微启:“他——当时是什么神情?”
“嗯——”黎华思索着该怎么准确的描述,“哦!你有没有见过苏风清说‘皇上圣明’时的表情?”
李轻烟脑子里马上浮现出苏风清正经八百的溜须拍马的情景,“噢——”李轻烟慢慢的点头,偏着头看向他,突然反问,“那你怎么看?”
黎华实实在在、坦坦诚诚的答:“摸不着头脑。”
李轻烟鄙夷的瞪着他,“你可是他亲儿子!他是你亲老子,你都捉摸不透你老子的想法?”
“······”黎华没理由反驳他,心里又被他奚落的忿忿的,一抹身儿,背对着李轻烟,气呼呼的坐下。
李轻烟看他又自己生闷气了,翻了个白眼,试着和缓了一下语气,伸手搭在了黎华的肩膀上,“哎?”
黎华感觉到了肩上的重量,但还在气头上,没回头。
李轻烟又降了降身段,好声好气的说:“依我看吧,有两种可能,第一,如果他不是皇上的人,那他说这话明显着就是给你打哈哈,不想让你掺和进来。”
黎华的一下子就忘了他还在生气,回过头来听李轻烟的推敲,认认真真,专心致志。
李轻烟被他看的都有点难为情了,不自在地站起身,面向别处。
“他为什么不想我掺和进去?”黎华想不通。
“你又不是苏风清那样的人,不掺和则已,一掺和就翻天覆地。看你这幅样子,不中用的很!多半是要帮倒忙的!”李轻烟固态重萌,又挖苦起黎华来。
黎华忽然想起了他刚才为什么在生气,脸又耷拉了下来。
李轻烟故技重施,继续正正经经地说道:“第二,如果他是皇上的人,前几天又叫我抓到了私通宁海王的把柄,要么他是皇上派去的卧底,要么——“李轻烟话锋一转“要么就是皇上派来试探我的。”
黎华看不见李轻烟的表情,但听他的最后一句话,口气好似寒冬腊月冰窟窿里的冻鱼,冷在骨血里。
“轻烟——”黎华突然很想帮他一把,不论以何种方式。
李轻烟却猛的转身,对黎华下了逐客令:“你还不走?”
语气毫无回还的余地,脸上没有悲喜,好像带了一张漂亮的面具。
把人勾回来的是他,赶人走的也是他,黎华很想像他一样翻一个白眼,但黎华从小到大就没机会学过这个本事,一甩袖子走了。
李轻烟看着黎华面露愠色的消失在了门后面,缓缓握指成拳。
水越来越深了。
次日,清波楼,三楼雅间。
雕梁画栋,精致却低调。
书画珐琅,奢华但雅致。
黄花梨的桌子上,摆了几盘小菜,有的晶莹剔透,有的粉中带青,有的小巧可爱。
一个温酒器,一个酒壶,上画有莺莺cao琴,一颦一笑,栩栩如生。
两个小酒杯,一杯半满,一杯已空。
一只手执起酒壶,另一只手微微托着壶底,往那空杯子里缓缓注入半杯温酒。
手指纤长柔软,比壶上的莺莺还白透几分。
能包的起这场子的,没几个人,李轻烟恰好就是其中之一。
能让李轻烟亲手倒酒的,也没有几个人,诸葛略恰好就是其中之一。
“行了,你别假惺惺的了,有什么事儿问吧。”诸葛略接过李轻烟递过来的酒杯。
“呦,有事儿啊?也是,皇上身边的四大谋士之一,可不得日理万机么。”李轻烟慢条斯理的端起自己的酒杯。
诸葛略知道李轻烟就这个德行,说话明讽暗刺,这是他跟一个人表示亲近的表现,“我倒不日理万机,我怕我再不回去拦着我哥,他再把他自己累死了。”诸葛略无可奈何的耸耸肩。
他哥名为诸葛韬,也是皇上身边四大谋士之一,为人最是谨慎,凡事亲力亲为,诸葛略跟他哥截然相反,好出险招,爱想巧着。
都是老朋友了,李轻烟也不多废话了,压低了声音,“你知道黎榕堂是哪边的人吗?”
诸葛略挑起一边儿眉毛,“你问这个干嘛?”
李轻烟马上像一个河蚌一样,紧闭双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