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小时候,他想跟妈妈说说他小孩子的烦心事,妈妈微笑着告诉他男孩子要坚强点,不要有那么多抱怨,然后就去忙了。他还记得自己那时候的羞愧。渐渐地他不喜欢再开口说自己的事,自己的事都是小事而已,所有负面的情绪都是应该依靠自己理智地克制的,只是他发觉自己渐渐地与所有人都有了距离。那种无法化解的孤独,越发难以宣之与口。
当他发觉自己喜欢男人时,这个秘密更成了他决心要永远埋藏在心底衣橱里的骷髅。他以为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有胆量喜欢男人,冷漠、克制与愤怒一起在心里燃烧,当未一想爱他的时候,却不知道其实是正在逼迫他,于是他把他对生活的愤怒都发泄给了未一,他喜怒无常,甚至有点作践未一,作践自己的爱人。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男人,外人看到的是拼命克制了的自己,而留给未一的是一个差劲的男人,好在未一还是爱他。未一这个傻瓜。
当未一的手坏了的时候,他终于知道这个世界上什么比较重要,什么压根就不值得重视一分。他还记得那个时候,他恨死了自己,恨自己怎么能自私到那种地步,如果一个人活着,连对自己的爱人都不肯让步妥协,而只顾全自己是不是舒服,这个人到底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他在未一病床边的每一天都在这样悔恨,烧伤后每天换药的疼痛是难以忍受的,未一的尖叫声让他的心都在发颤,他不停地想自己这都是干了什么啊。
本来,这是一个天大的教训,他应该吸取,可是他到底还是又错了这一次。本来应该恨的人是他自己,可他偏偏把所有的错都安在了程剑的身上。真是蠢啊,他都没有多想想未一,未一根本不肯花力气恨程剑,对未一来说,失去的根本不值得去闹心去伤悲,抓住自己想要的才是重要的。未一是简单的,却是正确的,自己是复杂的,错的很复杂。未一走后,他想过自己为什么要对程剑执迷不悟,他觉得是自己在下意识里把对未一出事的悔恨都转嫁在了程剑的身上,这样自己就能好受一些。真蠢。而且也过于自大。
所以现在,他失落了爱人。而且就像上次一样,他又把未一推到了危险的境地去,他很担心未一,他一直在想未一到底在哪,为什么还是没有消息,他猜测着未一在想什么,为什么不但不回家,而且连个电话都没有。是未一终于觉得该是时候了结吗?还是未一出了什么事了,他的爱人再也不会回家了?每一天等到傍晚,他站在办公室里看着太阳坠落在楼群的后头,心都跟着坠进了深渊,那样的惶恐惊惧是说不出来的。然后随着每一次太阳升起,他都又一次在绝望中等待着。
有时候他也会去寻找,漫无目的地寻找,回忆着未一说过的每一句话,想着未一曾表露过兴趣的地方、东西。可他也知道,找到未一的机会微乎其微。
现在已经是十月份了,未一失踪了七个月。七个月了,季布低低地叹了一口气,他又走到了家门口,看着亮着灯的窗口发呆,他一直都开着灯,他希望未一心软的时候,走回到这里的时候,能看到他其实是在等他的。
81
卫未一跟尼玛在出发的当天磨蹭了很久,一直到中午的时候才到了车站。主要原因是尼玛一再想起忘记买的必需品,卫未一对尼玛的信任度降到了水平线以下,他想起季布以前的话是对的——不要跟尼玛出门,尤其不能跟尼玛去像墨脱那么危险的地方,因为像尼玛那样丢三落四稀里糊涂的人,跟她在一起,哪怕仅仅在本市里也未必安全。
卫未一摆弄着尼玛给他的云南白药还有蛇药,皱了皱眉头,尼玛扫了他一眼,“你怕蛇是不是?去墨脱的林子里有很多蛇,雨后到处都是一坨一坨的,像活动的大便。”
卫未一把那些药放进包里,“以前怕,现在觉得无所谓了。”
“哎呀,别说无所谓,我最怕人家说无所谓这三个字,配上合适的语境简直闷死人。”尼玛摇了摇头。
等进了东郊车站,尼玛又想起来,“哦对了,我想应该买一盒烟,好像对付蚂蝗还是用烟烫比较好。”
“不用买了,我口袋里还有一盒烟。”卫未一低声说,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尼玛吐了吐舌头,他可没见卫未一吸过烟,那一定是季布的烟,恐怕卫未一离家出走的时候,身上刚好替季布揣着,就一直留着了。
尼玛跟卫未一刚走进东郊车站,就呼啦一下被许多人给包围了,七嘴八舌地问他们去不去八一。卫未一有点晕乎,尼玛随便挑了个巴士,在车上冲卫未一笑了笑,“走这条线路去墨脱的人都要过八一,现在去墨脱的人很多,这些人一看咱们这身装备就知道咱们要去哪了。”
就像是要印证尼玛的话似的,卫未一看见又有几个背着大包拎着登山杖的人上了车,听他们谈话的内容,也是要上墨脱的,而且各个神采飞扬,好像他们要去的地方是莲花广场。
卫未一呆了一会,“这么多人去墨脱?”
“等到了八一就会有人不再往前走,到了派乡又会有人回头。”尼玛不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不过总还是有人在这条路上前仆后继的。不管自己到底有没有那个体力和经验。我听说前年春天时候有一伙傻子,在多雄拉山口又拍照又留念,大声喧哗地像是上了香山,结果——”
卫未一等着尼玛往下讲,前座一个年轻男子也留心听着尼玛说,一看就也是经验不足的人,临时抱佛脚,想多听听。尼玛接着说,“在那么高的地方,积雪那么深,又是春天,所有的空气振动都很微妙,结果这伙SB喊下来一场雪崩,真惨。”尼玛耸耸肩。
前面的男生回过头去,跟同伴交头接耳地说了些什么。尼玛接着向卫未一说,“去年有个背夫,就是替人背东西的门巴人,遇到一场山体崩塌,被砸死了,他家还有八个小孩。对了,今年春天的时候,往返在多雄拉山口的背夫在冰雪融化的季节发现一具去年冻死在冰缝里的女孩尸体。至于从悬崖峭壁上的路上一头栽进雅鲁藏布江的那就更不知道多少了。而且有些路被瀑布冲得滑得……”
卫未一被周围人的视线弄得如坐针毡,“尼玛,小点声。”
尼玛声音降了下去,“万一咱们要是挂了,你就再也看不见季布了。这跟你在别的地方野跑,可不是一回事啊。”
卫未一低下头,被尼玛说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是说,你真不给季布打个电话吗?”
“你告诉季布我要去墨脱了?”卫未一说不上心里到底希望什么答案。
“没有,我尊重你的选择。”尼玛说得很痛快,“再说我打了电话,他会更着急,要么就你去给他打电话,要么就干脆别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