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威指着自己的鼻子,那意思是你在叫我么?五班长点点头,林威翻身起来,陡然发现夏夜闷热,自己除了一条小裤衩外什么也没穿,东翻西找的拣出一条打篮球用的运动短裤,上身也懒得收拾了,光着膀子跟着赵海明走出了房间。门下的哨兵看见五班长走在前面,没说什么就打开了铁门。林威第一次在夜间走出营房,月光给高高低低的植物涂写了深深浅浅的墨影,夜虫们叽叽喳喳的唱着欢快的歌曲,林威却无心欣赏夏夜的美景,看着五班长一路径直向营房后的密林走去,心里就犯起了嘀咕,难道赵海明要私报公仇,暗地里毁尸灭迹?
五班长走在竹林前停了下来,自己先席地而坐,然后说了一个字:“坐”,林威说:“不了,裤子短,竹叶扎人。”但又觉得站着说话似乎太不尊敬对方,于是蹲下,做好班长只要一动手,就随时抱头鼠窜的准备。好汉不吃眼前亏是他一贯的生存哲学。
五班长沉默了一会,抬起头说:“其实你是一个很聪明的人。”林威想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怕是话中有话吧?下面就该批评我了。果不其然,赵海明一个“但是”来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弯。林威本以为他有无数的脏话要倾倒,做好了迎接暴风雨的思想准备,没想到这家伙继续沉默,半晌只短短的说了一句:“你对我个人有什么意见吗?”
林威难得的思考了一下,说:“让我想想。”赵海明立时紧张了一把,抬起头盯着他,期待着想听又不想听的下文。林威突然觉得班长很可怜的样子,但又不能实话实说的告诉他自己觉得他太窝囊。于是摇摇头,说:“我想过了,没有。”
五班长这边又高兴又失望的松了一口气,高兴的是这个烦人的家伙没有针对自己的意思,失望的是这一来林威调皮捣蛋的原因就更加复杂了。他想了想,开导林威道:“我才来部队的时候,也很不习惯这种拘束的生活,也有不配合的地方,可是,一年以来的生活让我慢慢习惯并喜欢上了部队。我是一个农村兵,没有你们大学生这么多知识,但是我觉得这一个月的军训对于你们来说也应该是个很好的锻炼机会。希望你不要错过。”林威想这种大而不当的思想工作从小到大班主任都作过无数次了,五班长显然没有他们有经验,这说出来的话都不知道是跟谁抄的呢。脑袋里这么想,嘴里却没表达出来,心想着天黑林密的,还是不要把五班长逼上梁山吧。于是点点头。五班长突然觉得这块硬骨头啃动了,心下高兴,忽的站起来,吓了林威一跳。他拍拍林威的肩膀,说:“连部让我们训练你们大学生的时候不能粗暴体罚,我就想大学生素质那么好,怎么会用得上,果然我是没错的。好的,希望你喜欢上部队的生活。”林威想这就算完了?思想工作就算到位了?这都哪跟哪啊?不过小命确实保住了,还是很高兴的,屁颠屁颠的跟着五班长回了营房。
以后的日子就顺水推舟的过了下去,每天早操、吃早饭、队列、科目、吃午饭、午睡、队列、科目、站军姿、吃晚饭、思想政治教育、军体拳、站军姿,洗漱、睡觉。周而复始,没完没了。林威比来的时候要收敛了一些调皮劲,五班长以为是自己的思想工作做到了位,便有些藏不住的高兴。林威自己知道一来是熟悉了环境没那么兴奋了;二来班长的面子还是要稍微给点的;三是一直跟一班长那走神,实在没心思跟赵海明过不去。
这天下午午睡后的训练科目是摔擒,对身体的运动量和灵活性要求比较大。五班各位睡得晕乎乎的站到操场上时,赫然发现站在眼前的教官不是五班长赵海明而是一班长王虎。林威昏昏欲睡的精神状态瞬间为之一振。王虎威严的站在这群学生兵蛋子面前说:“你们五班长今天被连部叫过去帮忙了,下午的摔擒科目由我代为训练。”他顿了顿,脸板得更加厉害:“都给我听好了,一定要拿出男人的干劲来,谁偷懒不争气我跟谁没完!”说完了还狠狠的盯了林威一眼,这很明显是以前对林威的所作所为有印象了。林威蠢啊,没读出这一眼之间的含义,只觉得王虎又帅又酷,正经是个军人的模样。
王虎让一班和五班在一起训练,一班在前,五班在后,由于人多,班长们又没有扩音器讲解,后面的人其实很吃亏,听不清楚前面教官在讲什么。林威等人开始觉得这样的安排倒也无可厚非,无论从数字顺序还是亲疏关系上这样都合情合理。可是训练过程中,他们就觉得不是这么一回事了。首先王虎对一班讲解动作很详尽,什么是侧踹勾拳、接腿涮摔、绊腿跪裆的都分析得一清二楚,还对错误的动作进行了到位的纠正。后面五班的同学没听清楚,请他再解释一遍,这家伙就不耐烦了,轻描淡写说了几句,大部分时间让他们跟着一班的姿势模仿。其次是王虎的火爆脾气虽然大家都略知一二,但今天这脾气在五班身上爆发的频率实在是太高了一些。五班出了错误,不是一通吼就是一通骂,脏话不断,他妈个巴子,一B傻蛋,配合那一双瞪圆了的眼睛,一副恨不能生吞了你的感觉。两个小时下来,余同体型不灵活,错误动作多,被骂得面红耳赤,一脸一身的汗;强根老实,王虎批评他时只敢看地面,王虎气了,时不时的甩他头上两个巴掌;经管系的两个小男生被吓得眼圈似乎都红了,饶是林威这样的厚脸皮,也不禁缩矮了脖子皱紧了眉头。生怕一个不留神就殃及自己。
王虎虽然暴露了言行粗暴的特征,林威心里还是认为他是美好的,这有点异想天开加自以为是,就好像刚出生的小鸡第一眼看见了公鸭,非得认他做自己的妈妈。可见感情这玩意,特别是因眼缘而生的感情很多时候都是盲目的,不可信的。做顶膝锁喉的示范动作讲解时,王虎破天荒的指向了林威:“第四排那个,对,就是站中间的那个,你不是军体拳优秀标兵么?来,你出列示范一下。”林威放松了警惕,喜孜孜的以为王虎欣赏自己,出列站在了他面前。王虎从身后猛冲过来,身子一沉,两臂一使劲,就从膝盖处将林威掀翻在地。这力道够猛,林威没有防备,生生的胸口着地摔倒,口里立时就有了些腥腥甜甜的味道。没等反应过来,王虎跳弹坐压在林威身上,右手臂弯曲从后卡住他的脖子,左手卡住他的手,让他丝毫动弹不得。林威有点火了,这示范讲解也得有个准备啊,以前学了十年武术也不是虚的,于是左腿膝关节后弹,噗的一声踹在王虎的腰间。王虎没料到这看起来文弱的书生有这样的功夫底子,腰又是身体的薄弱之处,顿时全身酸麻了一下,哎哟一声放开了钳制,脸上已涨成一片紫红。林威迅速爬起来,回身正要玩笑两句说一班长我不是故意的,王虎用左手将他揽进了怀里,林威一愣,男性军人身上的汗味和湿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混合着雄性荷尔蒙隐隐约约的香氛,罩满了他的整个身体,王虎的呼吸就响在耳边,甚至能感到他脸庞的体温,期盼已久的亲近来得太快,林威的大脑一片混沌,一时间灵魂就出了窍。却没料对方背一转,一个过肩摔将他狠狠扔在了地上,另一只手掌直接招呼到了他的裆部。这本是很阴暗且致命的一招,然而出乎王虎预料的是他摸到的不是软软的一团,而是一个倔强的凸起,暗惊之下就不由得懈了力道。王虎是老兵了,马上就明白了情况,不由得鄙夷的将林威扔开,随口说了一句:“妈的**小白脸。”同时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这话说的隐约,其他人没听见,但在林威耳里却如同雷音炸响,于是血液直冲脑门,脸和脖子紫了一片,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半天没能得逞,只好手臂撑地抬起上身,眼睁睁的看着王虎离开。
刚好休息的哨声吹响,一班长率领一班走远,五班的哥们围过来嘘寒问暖,林威没有回答,两只手掌捂着眼睛躺下去,手指的缝隙里,那天上的太阳怎么那么那么的刺眼。
林威自然不是好惹的,感情上的溃败和自尊受到的侮辱直接刺激了他的报复心。他坚持沉默躺着晒太阳及对身边兄弟不理不睬的举动导致了大家的神经紧张。李大头跑去叫来了随训军医,军医是个年轻人估计经验不足,一看林威没有反应只用手捂脸,明显神志不清,量量体温挺高,便让担架直接送医疗所。连长和指导员一看这边炸了锅,也疾步赶了过来,上上下下问了问情况。然后跟到医疗所,等林威“清醒”过来向当事人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有摔伤红肿的铁证,加上五班一群兄弟做目击证人,第二天晚上的集体思想教育会上,二营三连四排一班长王虎就在全连大会上公开宣读了自己不应该体罚学生兵的检讨书。看着这个高大威猛的家伙没了平时的生气,怏怏的走下主席台,林威站在队列中,冷冷的笑了。
第五章
一个人只有一个心脏,却有两个心房。一个住着快乐;一个住着悲伤。不要笑得太大声,不然会吵醒旁边的悲伤。
——佚名
从此王虎无论何时何地遇见林威,总是怒目相向,林威这厢倒是昂首挺胸,挂满一脸不在乎的神情,只是眼里已经没有什么温柔和憧憬。擦肩而过之后,林威就会低下头,适才的骄傲和不屑顿时无影无踪。一切皆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来得太快,去得无奈,如同十五岁那个夏天在月朗星稀的夜空下,在清净静谧的校园里,在自己最要好兄弟脸上的那真情一吻,换来的却是永远的形同路人。
赵海明回来后就被拉去听一班长的检讨。出于保护大学生的隐私考虑,检讨中并没提到被虐待者的人名,他一直都蒙在鼓里,只觉得经验丰富的王虎怎么会犯如此低级错误,军训前连部不是下了死命令不许体罚大学生的么,胆敢违背的不分青红皂白直接通报批评,这枪口怎么就硬是撞上去了?这家伙首先忘记了自家有个大小伙子折腾功夫了得,或者说,他以前只发现了林威明着捣蛋的能力并以为已经在自己的谆谆教诲中改过自新了,而对方身上那暗藏的阴损,却是一点皮毛也没触及。其次他更加没有想到造成此事的原因是那天晚上夜谈时自己不自觉泄露给林威的秘密:“连部让我们训练你们大学生的时候不能粗暴体罚,我就想大学生素质那么好,怎么会用得上,果然我是没错的。”是啊,军人不能体罚学生是没错的,可并没有规定学生不能惩罚军人啊。林威看着王虎的蔫头耷脑,赵海明的百思不得其解,心里狂笑,初中文化要跟我玩,还是嫩点啊,哇哈哈哈。
然而林威没料到的是自己的小聪明跟军队暗黑智慧的博大精深究竟不可同日而语。王虎毕竟是班长出身,这大庭广众之下的丢脸自然不是那么轻而易举就能一笔勾销的,要让他挥挥手,不带走一丝云彩,不好意思,做不到!当官的自然有自己的手段,政治圈里混出来的人心慈手软就是给自己不留后路。
这天晚上学生部队迎来了难度最高的训练科目,深夜紧急集合并十公里拉练。晚饭后班长们就提前给每个人打招呼不要睡死,要把行军包打好放在够得着的地方。赵海明更是在班里逐个检查,遇到没放好的东西还得让重新整理一次。林威这个烦那,本来打断深夜睡眠就如同对身体的粗暴**,还要伺候这些个劳什子的东西,也不知道有啥用,军队怎么这么傻啊,要锻炼身体直接背个沙包绑个沙袋操场上跑跑就得了嘛。这家伙嘀嘀咕咕自己跟自己发牢骚,嘴上不满意,手下的功夫却没见懈怠,不多时一个干净整洁爽朗的行军包就出现在了眼前,于是成就感油然而生,不满忽然变成了陶醉。站在门口的赵海明从头看到尾,不由得嘴角翘了翘,摇摇头,然后跨步出门。
果不其然,凌晨两点正当大伙儿睡得六佛出世,七佛升天的时候,尖利刺耳的哨声划破了宁静的夜空。亏得是荒郊野外,要是在城里早被邻居严正控诉为扰民了。林威们在睡眼惺忪的边穿裤子边抱怨后还是乖乖拎着行军包整整齐齐站在了营房楼下的小道上,五班长帮这个整整衣领,那个拉拉皮带,看到准备得差不多了,一声令下,队伍开拔。
这是学生兵蛋子们自跨入营区以来第一次走出大门,以为颇具历史意义,其实也没什么新奇的大陆可发现,因为展现在他们面前的除了黑暗还是黑暗。夜晚黑暗那是相当可以理解的,然而城市或者城市近郊的黑夜总是层层叠叠,浅黑,黛黑,青黑和墨黑交错融合,勾勒出一幅水墨山水画。这里的夜晚却黑得蹊跷,路上没有灯光也就罢了,天上既没有月亮也见不到一个星星的影子,四周就如同一团浓缩的陈年老墨,被谁不小心打翻了,泼了一个铺天盖地,伸手不见五指。这老天爷开玩笑倒是容易,新兵蛋子们可就暗暗叫苦了,在这远离人间烟火的荒郊野外,行进必须靠摸索,拉练要求的却是速度,所以跌跌撞撞,扭了脚,花了脸,伤了腰,只为探索出一条临时的小径,正应了鲁迅先生的那句话:“人世间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有了路。”
越过一个陡峭的山丘,又蹚过一片泥泞的草滩, 感觉膝盖手肘的衣料磨薄了脚上的鞋袜湿透了以后,队伍面临了最大的挑战:竹林。竹子这玩意自古以来被认为是有气节、刚直不阿的象征,这份“宁折不弯”的豪气让新兵们吃饱了苦头,不是手被戳着了,就是腿被划伤了,更别提那竹笋茸茸的表皮,不知发射了多少绵里藏针,扎得大家痛痒难当,叫苦不堪,偏又不能开口喊天——班长们的眼睛如黑暗中的饿狼,闪着幽光盯着呢。
林威一只手拨弄着身前粗粗细细的竹竿,一只手拉着行军包的背带以免被竹枝给勾走。细竹竿还好能拨开,粗大的竹竿只能凭运气,间歇够宽的能钻过去,太密的只能绕弯另辟蹊径了。他其实已经看不到走在前边的李大头究竟身在何处,只能大概的根据对方的呼吸和脚踩竹叶的声音判断行进方向。这段路按照设计其实只有不到两公里,然而半个小时过去了林威还是没有看到脱身的希望。或许是觉得新兵蛋子们太笨了,完全出乎军方高规格严要求就能出成果的意料,前方终于传来了原地休息十分钟的命令,各班自行清点人数,重新整装待发。
大头和余同哎哟一声长叹,一屁股坐在厚厚的竹叶上开始脱了鞋袜搓揉自己的臭脚,所谓是可忍,脚不可忍。林威此时还有膀胱不可忍,于是赶紧走开,首先避开他们脚丫的毒气,其次想找个僻静之处解决内需。不想这竹林不但昏惑幽暗,地下也是崎岖不平,不慎绊在不知是竹笋还是石头的什么物件上,一个跟头跌将出去,径直滚下了一个小坡,亏得竹叶厚实,除了沾一身的枯草败叶,竟是一点没伤着,林威大难不死,心里哈哈大笑,扶着一根粗壮的竹竿,掏出宝贝畅快的“哗啦啦”起来。
正心旷神怡之时,只听得右边隐约传来粗厚的喘气声,不过不像是过度劳累后休息的声音,间或夹杂着断断续续的脏话,林威心里奇怪,难道有人趁这混乱的时候打劫?于是赶紧完事收好那物件,蹑手蹑脚的走向发声之处。走不出五丈远,只听见一班长王虎那故意压抑的嗓音低沉却又带着怒意在不远处响起:“妈妈的你个赵海明,带的什么鸟兵,敢在老子头上拉屎,你不想在连里混了吧?”
赵海明带着委屈的声音辩解:“不是……我跟他谈过心了啊,他改了很多了……”
“谈心有个屁用,狗能改得了吃屎?你看你自己,入伍两年了,你改得了这副窝囊样?”
“可是……”
“可是个屁,老子告诉你,我这脸丢得大了,你自己想办法给我挣回来,这事我可跟你没完,老子治不了他,还能治不了你?”
王虎狠狠的说完,扭身离开的时候似乎踹了赵海明一脚,只听见五班长一声吃痛的闷哼,因为天黑林威看不见踹在哪里。
林威摸索着回到余同和大头身边时,捏着身边竹子的躯干好半天没说话。
长夜漫漫的拉练总算在学生娃们的跌跌撞撞中结束了,用大头的话来形容,那叫一个溃不成军。进入营房时,东方的天空已经开始有细微的鳞光,兄弟们摸到自己的地铺就稀里哗啦的崩溃掉了,连抱怨的话都懒得说,不一会就横七竖八鼾声如雷。林威瞧瞧依然阴霾的天空,想了想,挣扎着起身向洗手间走去,路过班长们住的房间,不自禁的斜着眼睛扫了扫,其他班长都睡下了,赵海明坐在自己的窗前,正用手绞干脸盆里的湿毛巾,然后贴在自己的右腿上,毛巾估计是热的,挨着皮肤的一刹那,见他使劲皱了眉,抿了嘴,然后伸出舌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那一定是被王虎踹的部位。林威看到他克制的表情,也皱了皱眉头,厕所没去,转身回到了自己床铺。
双手枕头看着天空,这样一颗星星都没有的夜晚,也许是那满布的密云是在嫉妒月亮?然而不管它如何遮挡,月亮还是会在万里星空悬垂,而云终究会消散,无论心有多么不甘,它只能被随心所欲的风所摆弄。
第二天军队格外开恩,给大家额外两个半小时休息调整,等大伙迷糊着眼睛走到操场上集合时已是九点,那暗夜的黑云已然消逝,七月的骄阳开始火一样的燃烧在空旷的大地上。
赵海明的嘴唇比昨晚更加焦干,嘴角起了一个大燎泡。熬夜的劳累和腿上伤痛可能都是原因。他依然那么傻乎乎的站在这群小狼崽子的面前,声音沙哑的喊着口号,他依然一板一眼的做着军体拳的动作,并纠正学生们的错误。只是那腿在长时间的站立以后有些微微发颤。林威看了看五班长,又看了看右手边约三十米开外的一班长,王虎正背着手检查一班小兵们的军姿,踱到队伍末尾时,他回头望望五班,看见林威的眼光,阴沉的笑了笑,扭头走开。
这以后赵海明一天一天憔悴下去,白净的肤色变得灰暗,他自己解释是太阳太毒的缘故;以前虽然羞涩但还算中气十足的口号声也暗淡了不少,虽然班长们嗓子哑是正常现象但那股力不从心的模样还是隐约流露出来。余同和大头都觉得奇怪,平时和五班长逗笑他虽然不怎么接招但都会羞涩的在一边憨笑,最近怎么显得那么心事重重,越发迟钝起来。只有林威大概明白事情的真相,毕竟班长们每天训练完学生后是要归队的,那队伍中,王虎是狼,赵海明是羊。
这天晚上天气闷热得要命,盆地里风本来就不甚吹得进来,今天更像是扣了盖的蒸锅,死熬。晚上站完军姿后,大家伙聚在宿舍里玩扑克,因为热,都脱得只剩个小裤衩,班长们看了也不吱声,只能怪这天气热得太邪乎。闹腾了好一会熄灯号吹响了,于是跻拉着拖鞋去洗漱,躺下来海阔天空一小会纷纷入睡不提。
林威眯着眼睛打了一会盹,脑袋里似乎做了好几个梦,却每个都没啥印象,倒是脑门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或许发的是噩梦吧,清醒过来摸摸身上全都是汗水,感情是炎热让人脑袋烧糊涂了。
他蹑手蹑脚的爬起来,索性脱了个精光,小裤衩扔在席子上,拿着脸盆到盥洗间里冲凉,倒霉的是这个节骨眼上停了水,林威想起营房外的围墙边还有一根水喉,听说跟里面走的不是一根管子,于是围了条毛巾在关键部位,一路迤逦下楼。出营房门时随手散了哨兵一根烟,顺利得到放行。围墙边水龙头里果然有水,似乎还是井水,冷得有些刺骨,四面环顾了一下没有人,于是扯掉毛巾彻底与大自然亲近。一盆一盆冲刷下去,月光下泛着小麦色的皮肤上激起了淡淡的红晕,林威看着自己肌肉,在夏日的磨练下变得匀称强健,似乎跟那个玉面书生相去甚远,突然有点沾沾自喜的情绪。正洋洋得意之际,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闷哼,夏夜宁静,又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生生吓了林威一大跳,赶紧拾起毛巾挡羞,然后循声望去,发出声音的地方,不正是五班长与自己谈心的小竹林,那林中站着的人影,不正是五班长赵海明。
第六章
和你一同笑过的人,你可能把他忘掉;但是和你一同哭过的人,你却永远不忘。
——纪伯伦
赵海明背对着林威,蹲坐在竹丛中一动不动,林威觉得奇怪,这么晚了他一个人这是在干啥,难道是打飞机?不对,赵海明这害羞的家伙再憋不住也不应该啊。或者是在打坐修身养性?这倒解释得通,既然上次他夜里拉自己上这来做思想工作,证明这家伙对这僻静之处是情有独钟的,独自一人来冥思苦想也不是不可能的。林威抬脚想走过去吓吓他,低头看看腰间摇摇欲坠的小毛巾,想了想还是扭头往宿舍走去,踏出去没两三步,又转过头来,把毛巾系系紧,摇摇头,随后直奔五班长而去。
赵海明听到身后暗藏“杀机”的脚步声时,要抹干净眼中的泪花已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只好拼命用军绿恤衫的袖脚胡乱抹一把,来不及起身,脸也没转过来,本能的扭臂就是一招小擒拿手,不巧林威全副心思集中在逗他好玩上,对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压根没防备,五班长是蹲坐着的,手的高度刚好企及某人的重要部位,于是倒霉的林威就偷鸡不成鸡反被偷,这手下得不算轻,眼前顿时一黑,毛巾直线滑落也没顾得上捡,只顾用本应吓人的双手捂着小鸡,顺势倒在了草地上。只悔不当初为啥要来寻这个晦气,正应验了一句古话:自作虐,不可活。
五班长回身看见躺在地上的这个倒霉蛋,倒真是吓了一跳,赶紧一个小挪跃,腾身而起,上去扶住林威肩头,一边慢慢的帮他站将起来,一边不住的道歉说哎呀不好意思,我没看见你在身后,我不是故意的啊。林威乍受重创,哪有那个精气神回答,好容易稍微缓过了劲,看见一双真诚的眸子显得有点傻的班长,说:“那个,班长,帮我捡个东西……”赵海明还没回过神,愣愣的看着林威的脸,等他下文,林威急啊,这地上摆着一条雪白的毛巾如此显眼,你倒是赶紧捡啊,难道等我动手啊,我一动这宝贝地带不就一览无余了?我现在已经算是赤身裸体了你还要继续折磨我羞辱我么?偏偏这话又说不出口,急得林威有羞愤而死的念头。
好在赵海明并不是死硬的榆木疙瘩,终于发现对手的窘迫境地,于是乎赶紧捡了毛巾给他围上,还使劲在左腰处打了个小结。
要命的痛楚总算随着时间的消逝缓缓而去,林威深深的吐口气,埋怨道:“班长,你还真是敌我不分呢,这就差点让我绝育了,要上了战场我看迟早小命栽在你手里。”赵海明知道他这爱抢白的个性,微微一笑,岔开话题:“这么晚了,你来这干啥呢。”“天太热了睡不着,出来冲凉……对了,还没问你刚才一个人在这干啥呢?”“没,没干啥,出来散散步。”赵海明还真是不擅长撒谎,林威边想边直接揭穿他:“散步是坐着散的啊?”这下五班长接不上茬,只好干张着嘴站着。林威“扑哧”笑了,说:“班长,你该不是在给自己做思想工作吧?”这本是一句幽默的玩笑话,偏生赵海明轻轻回答了一声:“恩。”于是就轮到林威成了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的人。
“我这段时间一直在想,我来参军是不是错了。”赵海明幽幽的说。
“没有啊,我觉得班长你这个兵当得挺好的。”林威口是心非。
“我刚来的时候也想当个好兵,什么事情都很积极的去做,可似乎什么都做不好,总感觉自己窝窝囊囊的。”五班长身子往后站了站,靠住了竹竿,眼睛看着地说。
“恩。”林威想你也知道自己窝囊啊,不过这话此时不能说出口。于是也换了个姿势,双手抱肩站着。这裸着的身子,竹竿是万万靠不得的。
“部队里有些事情是不能说的……没有什么公平可言,第一年当新兵的时候我特别不习惯,后来总算学会了去忍耐。”赵海明顿了顿,盯着林威,“连里让我带你们大学生时,我又开心又羡慕,我真想象你们那样聪明和自由,见多识广,可是我也知道,我只是一个兵。”
“这两者有什么矛盾么?”林威好奇的问。
“军人有军人的职责和使命。”赵海明舔了舔嘴唇,“我立志当兵其实也是为了一个军人。”
林威听糊涂了,赵海明继续说:“我小时候家里特别穷,父母都到广东打工去了,就剩年迈的爷爷和奶奶照看我,他们都七十多岁了,家里的田根本种不动,所以经常吃不饱肚子。有一天我太饿了,就跑到江边去想抓点鱼虾啥的填肚子,正是夏天发大水的日子,脚下的田埂早已被水掏空,踩上去没多会就塌了,于是一骨碌滚进了洪水里,瞬间就被冲出了十好几米远。我不会游泳,一个劲的往下沉,水灌进了气管和肺,难受得很,我想我这样就要死了么,我还没见过山外边的世界呢,正在这时,身边冒出一个黑影,他把我从水里捞起来,使劲的往岸边拖,我那时浑浑噩噩,只知道自己最终趴在了岸上,而救我的那个人,却在洪水中再也没见着身影。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我们附近56XXX部队的一个二年兵。当时是跟战友去邻近的打靶场做清扫工作的。他牺牲的时候,才21岁。”
林威“哦”了一声,没有说话,夜里似乎有凉风刮过,双手把肩抱得更紧了。
“那一年我十二岁,从此以后我就想做一个好兵,我觉得这样才对得起他。”赵海峰说这话时眼睛望着天。他的眼睛在轻柔的月光下闪烁着一点晶莹的微光。“我相信,我也一定能做个好兵的。”他用牙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班长……:”林威发现这时的自己全然没了嬉皮笑脸的情绪。那天空中的清光从竹叶的罅隙中流淌下来,光晕柔柔的罩着赵海明,他站在那里,显得那么单纯干净,似乎世间一切俗世都与他无关。林威走上前去,把赵海明的头抱在了自己的怀里。赵海明轻轻挣扎了一下就再也没有动弹。这个比自己还小一岁的班长,这个被救的少年,愿意用自己的一生去感谢那个永远也无法见面的恩人,那个牺牲了的军人。
明月如画,清朗的悬挂在天上,空中没有一丝云彩,只微风轻轻的经过竹林,扫过竹叶发出细切的沙沙声。那身着迷彩的少年,那身围白巾的少年,那安静的拥抱,一瞬便是万年。
那天晚上过后,在林威的眼睛里面,军训的一切都变得美好起来,虽然夏天的阳光还是毒的,操场边缺水的小树木还是蔫的,饭前的革命歌曲还是要唱的,五班长赵海明还是羞羞答答的,不过林威已经习惯了这种充满军绿的生活,对赵海明的要求也配合起来。赵海明注意到了他的变化,表面上依然严酷无情,口号喊得山响,然而每当巡视过林威身边时,看见他昂首挺胸,两眼直视前方的标准军姿,嘴角不由得微微翘起。林威看在眼里,不知怎么的心里就有了点荡漾,一点快乐暗暗升起,心想或许只有交过心的朋友之间,才有这点小小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