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三更钟响
我叫艾三更.
十五年前的某个秋夜,凌晨,老爹起床到院墙角解夜尿时,突然听见门外有哭声,吓了好大一跳,以为夜半撞鬼了.巴着墙动也不敢动,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出是婴儿的哭声,"嗷嗷"像猫儿叫春,他紧紧裤带,回房继续睡.又过了二十来分钟,老爹还睡不着,捂着耳朵翻来覆去,床上薄被被踩成一团,挣扎许久之后,认命叹了口气,无奈地起床,开门,把我抱进屋里.
此后,他成了我老爹.他那时已经四十来岁了.
此后,我有了名字,叫艾三更.
为什么叫三更?因为老爹没读过什么书,想了两夜,那苍白脑袋依然想不出什么有点文化意蕴的字眼,苦恼之余突然灵光一现,拍掌道:"你爹我捡你那时好像挂钟敲过午夜,"当"一声,正值三更钟,然后三更来了.这名字好啊,呵呵,小子,以后你就叫三更,"
——三更.
他老爹时常跟他提起怎么捡到他的事.隔壁邻里也都知道.因为老爹有个坏毛病――一旦喝醉酒,别人问什么说什么,人家要是不问,他自已也会把他祖爷爷艾保国到后代艾三更,全交待一清二楚,连他祖爷爷干过什么偷鸡摸狗的事,他年轻时跟谁风流过,艾三更几岁尿床这等事也没漏.所以,他在这一带,算是个半透明人.
昨天,巷尾李家的小女儿放学经过他家门口,见他正掏钥匙开门,便问:"三儿,你老爹说昨晚上说梦话了,好像一直在叫一个女孩儿的名字,是谁呀?能告诉我吗?"
"我不知道我叫谁的名字了."
"骗人!你喜欢你们班谁了?快说."
"好像没喜欢谁呀."
"讨厌!"小手一挥,在他肩上拍了一掌就跑掉了.
三更看她那长长黑黑的发辫逐渐消失在巷尾,脑子里还在想:我昨晚真说梦话了?还叫了一个女孩子的名字?怎么可能!
"小三,你愣什么呢?快开门呀."身后一股力道往他膝盖后顶来,他措手不及差点儿往门板上撞去.一手撑着门板站稳,快速开门进院子.把书包放在屋檐下的长凳上,到井边吊了桶水上来灌满水盆,用肥皂洗了手,擦干.
转头见他哥――艾晨懒洋洋地靠着门框,不禁又想到昨天晚上他硬要他陪他聊天到十二点,害得他今天上课时老打瞌睡.
"哥,以后十一点钟后不要再跟我说话了."
"嘿."艾晨像个去**寻欢作乐的公子哥般对他**――这是他现在爱玩的戏码:"三儿,过来让我瞧瞧手干净没?"
三更不搭理他,进屋拿锅量米,走出来时他还站在那儿,望着屋檐不知道在看什么.也许只是在看屋檐下那一片蜘蛛网上哪只是公蜘蛛哪只是母蜘蛛吧.
淘好米量好水,把锅放在院角的蜂窝炉上,架上柴火引燃.这饭煮好了得十来分钟,他把长凳搬过来,开始边看火边写看书.他今年初三了,过两个月就要中考了.得努力看书,争取考前十名.因为考了前十名,学校有奖金,听说去年最少奖了二千.今年,他至少也要拿到两千.这样一来,他高中第一年的学费就解决了.
"更更."艾晨走过来蹲在他面前,双手撑着下巴对他笑.
三更看了他一眼,继续低头看书.
"小艾."他继续笑继续叫.
他有无数个小名儿,都是艾晨胡乱起了,想到什么叫什么.小时候还会追在他屁股后要他改过来,但是,被他糊弄过几次后,他放弃了.随他爱叫,只要不理他,他就自己腻了.
这次也一样.
偷偷抬眼,目送艾晨进屋,他抿嘴笑,放下书,仔细地盯着火势.锅里冒着阵阵饭香味,他把火熄了,只留些炭继续保温.
饭已经煮好了,老爹还没回来.他进屋看看墙上那座老掉牙的挂钟,已经六点多了――今天老爹也太晚了点吧!
坐等了十来分钟,他决定去买菜.
在巷尾那片狭窄的脏兮兮臭哄哄的菜场转了一圈,心里迅速盘算着兜里那四块钱能买些什么菜.
"三儿啊,今天怎么到这儿来买菜了?"隔壁卖豆腐干的陈婶扯着嗓子问.
"唔,老爹还没回来."
"真乖啊,过来,婶给几块豆腐你."
"不用了."
"过来过来.婶准备收摊了.剩多了回家也要丢,你拿回去煮吧."陈婶麻利的把豆腐装袋,递给他.
"谢谢婶.那我再去买点别的了."
买了把空心菜,三根丝瓜,剩下二块八毛钱买了点五花肉.
拎着菜回家,半路上碰到熟悉的叔婶,一一问好.
老远就见自家大门开着,他快速跑回家.果然见老爹佝偻着背坐在院子里巴嗒巴嗒抽着卷烟.
"三儿,回来啦."老爹见他,扯着笑问.
"嗯."他把青菜丝瓜放在井边的水盆里.倒水洗干净.提着豆腐袋对老爹笑:"你看,这是陈婶给我的.免...老爹,你的脸怎么了?"
他冲过去蹲在他爹面前,手摸着他黑瘦满是皱纹的脸,颧骨处红肿,嘴角,腮边仔细看也有青紫痕迹."这怎么弄的?谁打你了?我看看身上还有没?"
"没,没了."老爹压住他想掀他身上汗衫的手.
"真的?"
"真的."
他抿了抿唇,还是不放心."那我让看看."
"行了,三儿,老爹真没事儿.快去做菜,刚小晨一直叫饿呢."老爹拍拍他单薄的肩膀.
"哦."他应.进屋把菜锅拿出来,升火.先煎了豆腐,再肉炒丝瓜,最后煮个青菜汤.老爹已经把矮木桌摆好了.他把菜端上,把饭盛好.
"小晨,出来吃饭喽!"老爹喊.
"来啦!"
一道人影迅速从屋里冲出来,坐在三更旁边.扒着饭抱怨着:"三儿,你买个菜也太摸了,可把我饿坏了."
"你还好意思说!你饿那怎不见你自觉去做个饭买个菜呢?!"老爹瞪他.
"老爹,你忘啦?是你自己说以后不让我煮饭做菜的.是这样吧三儿?"小晨手肘轻撞三更.
"嗯."三更这么答.
"你个臭小子!你不会跟三儿学学?"
"三儿,你愿意教我么?"
"不愿."
"嘿!老爹,你听!三儿宁愿天天做饭也不愿教我呢."
老爹没辄,只能干瞪眼.
"老爹,你说说这伤怎么回事?"三更吃饱了,放下碗筷,撑着膝问.
"就收工时,队里一个刚入伙的人找不着自己的凿刀,翻遍了工地上所有角落,还是没找着.他说可能是我们收错了,叫我们全打开箱让他看看.我那时正急着要去买菜,就没答应让他翻我箱.然后他就一口咬定是我偷藏了他的刀,死活拽着我不放,我火了就推了他一把,就这么打起来了."老爹仰头望墙头,轻描淡写.
"那人怎看也没看就动粗呢!"三更气."那后来他的刀找到没?"
"找到了.他下午雕那木门时,自己把它插那上面忘拿下来了."
"他怎么说?"
"啥怎么说?"
"他没陪你医药费吗?"艾晨问.
"啥医药费呀.这点伤睡一宿就好了."
"那不白让他打了?"艾晨很不满.
"唉,以后大伙儿还要一起做工呢,计较多了生分.再说,他也被我打了几下,算平了."
"老爹,以后买菜这事就让我做吧."三更道."我放学早,回来直接到巷尾那买就行了."
"那菜市太小,好多菜种没有呢.你也快中考了,好好看书,别操心这事."
"唔."
卷二:少不更事
我四岁那年的某个早上,老爹像往常一样一再交待我一人在家不可以靠近水井不可以玩火柴饭菜在桌上饿了自己吃之后,出门做工了.啊,我忘了说了,老爹他是个木匠,而且是个手艺娴熟的老木匠.
从七八岁就开始当学徒,现在五十六岁,工龄有四十来年了,这在一带有点口碑,敦厚老实又勤劳,是个好人,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成家.
我曾问过他几次,他说没人愿意嫁给他,因为他年轻时穷得只能养活自己,等日子过得不再紧巴巴时,年纪又上来了,倒是让人介绍个几个亲,有年轻的有徐娘半老的,有样貌丑陋的也有长得挺标致的.他没意见,可人家都不愿跟他.没说原因,反正就是不愿意.几次下来,他也不再奢望了,就这么蹉跎着.再后来,捡了我,一门心思就全放我身上了.
扯远了.
那天早上老爹出门后,我在门槛上坐了几分钟,确定他已经走远,马上跑回房,从厚重的衣箱下摸出一截木根和一把小刀,坐到屋檐下仔细学着老爹的手势刻——那时候太小,还不懂什么叫艺术,纯粹是喜欢拿刀划东西而已.
我很用心的划着手上的木根,划一刀又高举着瞧一下,然后继续划."吱呀"一声开门声突然响起,我吓了一跳,刀子不小心就划到自己手上了,冒了血珠.很疼,可我不敢叫,把手兜到身后,望着门口的老爹笑:"老爹,你回来啦."
"三儿,快看看!"老爹很兴奋的从身后拽出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子,拉到我面前笑呵呵道:"三儿,老爹给你找了个伴."
我愣住,一下子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盯着那小孩看.
"你就叫艾晨吧,你六岁,是哥哥."老爹对那孩子说.然后又指指我:"他叫艾三更,四岁,是弟弟.你要带着他喔."
"好啊."艾晨从善如流笑应.
"过这边来,我给你洗洗,瞧你身上脏的."老爹把艾里拉到井边,把他那身破烂衣裳扒了,从晾衣杆上拿了块布,叫他坐进铝盆里,抹上肥皂一点点把他那身污腻洗掉.我站在屋檐下盯着,足足换了三盆水,艾晨才露了干净的皮肤.
"三儿,进屋拿你衣衫给哥哥穿."老爹叫.我噔噔跑进屋.
"三儿,拿那条大的裤子."老爹又扯着嗓子叫.
我拿了自己最宽松的裤子和汗衫给艾晨穿上.老爹将艾晨转了一圈,把我们俩拉站一块儿,笑呵呵道:"你比三儿高一丁点,真看不出来有六岁了呢."
艾晨闻言伸手我在头顶上比划了一下,笑笑不语.
老爹还在乐,大手在艾晨身上这扯扯那拉拉的.突然他叫道:"哎!这里怎么有血呢?"
我一听吓坏了,刚进屋拿衣衫时竟然忘了把手上的刀子收好,这怎么办?藏哪儿呢?
"三儿!你手上拿的什么?"我还没想好怎么处理凶器,就让老爹捉包了.乖乖地把手上的东西交到他手里.
"割哪儿了?"
"这儿."我伸了左手姆指给他看.伤口已经凝血了.老爹把我拉到盆边,用肥皂把我的手洗干净,然后从工具箱里翻出一瓶药粉,洒了点在伤口上,再撕条胶布缠紧.做完这些后,他便拿着那根木根仔细地瞧着.良久,他问:"三儿,谁教你的?"
"我跟老爹学的."
"哦?老爹什么时候教你的?"
"老爹每天晚上在屋里弄,我在旁边学的."
"哦."老爹将我搂进怀里,笑道:"三儿,等晚上老爹回来了,教你拿刀好不好?"
"好啊."
"以后老爹教一样,你做一样.懂吗?"
"懂."
"乖.好好护着这手,别给伤了."
"知道."
老爹放开我,对艾晨说:"小晨,你跟弟弟在家,老爹在去做工了.桌上有饭菜,叫三儿带你去吃."
"知道了."
老爹走后,艾晨笑眯眯看着我说:"三儿,我饿了."
我带他进屋,帮他盛好饭,看他狼吞虎咽.
"哥.你还饿吗?"我问.
"吃饱了."他把碗筷洗干净放进篮子里.回头对我笑:"三儿,你以后要一直叫我哥喔."
"好啊."
有个哥哥真好,虽然他从小就爱糊弄我,爱惹我生气,但我也知道,他很爱护我.
——三更.
三更洗完澡,在房里看了一会书便到堂屋跟老爹学艺去了.这习惯从四岁之后便开始了.
"老爹你看,三儿这手艺快赶你了."艾晨将三更刚雕好的一块花窗格子递到老爹面前.老爹拿到灯下细细看,粗糙的手一寸寸摸着木块上的刀线.然后,皱纹纵横的脸笑成菊花样,眼里满是骄傲得意."三儿这手艺不愁没饭吃了."
"哈,三儿,你以后也要当个木匠吗?"艾晨勾起嘴角问,口气里明显有着不屑.
"当木匠怎么了?我要不是木匠,你们吃什么穿什么?!"老爹气唬唬斥道.
"老爹,你坐下,别理他."三更睨了艾晨一眼."老爹,我问你个事儿,昨晚上我说梦话叫谁的名字了?"
"嘿,你不说我倒忘了这事了.咱们三儿长大了,开始喜欢姑娘了.呵呵,三儿,你可别早恋啊."
"说什么呢!老爹,你说呀,我叫谁了?"
"唔,好像叫啥妮来着."老爹苦苦思索,未果."不记得到底叫啥妮了."
就知道被诬赖了!三更狠瞪了艾晨一眼.却见他笑得无辜至极.心里一恼,话就冲出口了:"老爹,不是我...唔唔."
艾晨一手勒住他脖子一手捂住他的嘴,迅速将他拖回房里.
"笨蛋,你想让老爹以后天天盯我吗?"艾晨松开手,四平八稳躺上床道.
"呵呵,难道让老爹盯我?看我是不是早恋?"
"三儿."艾晨抬脚将三更勾倒床上,翻身整个将他压住."老爹可放心你这乖宝宝了.你就算真早恋了,他也不会盯你的."
"你又知道!"三更白了他一眼,随即又笑:"哥,那女孩儿叫什么呀?是你同学?"
"小孩儿问这么多!"
"说嘛哥,要不然保不准我明天说漏嘴喔."
"你个臭小子!敢威胁你哥,嗯?"艾晨扯着一副恶人脸,压着嗓子道.
"你说呀."
"三儿,巷尾李伯家那小女儿喜欢你喔."
"别扯开话题."
"你以后真要当木匠啊?考美院吧,当艺术家."
"快说."
"黄春妮."
"啥?叫黄春妮?噢,呵呵."三更笑得是只偷了腥了猫.
"三儿,你喜欢李家那小女儿吗?噢,好像是叫李珊是吧?"
"不喜欢."
"为什么呀?挺标致的."
"不为什么.就是不喜欢."
"嘿,咱家三儿以后要娶个大美女呢.是这样吧?才子佳人就是这样演的."
"乱说."
"三儿,咱们家前面那一大片地被房开征了你知道吗?以后那儿就是高级住宅区或者别墅了."
"什么时候?!那咱家这片地呢?"
"不知道呢,估计没事.前面那一片比较靠江,环境比咱这儿好."
"最好别征,要不然咱们就得住桥底了."
"呵呵,是啊,咱们家可买不起商品房."这一片全是老旧的私人房,无户型可言.有点家底的人家建二层三层甚至四层,他们家,就一层.而且布局很怪异,只有一个大房间一个大厅一间院子.一家三口全睡一个房,老爹一张单人木床,兄弟俩睡高架床.这就是为什么老爹知道说梦话的原因.
卷三:一年春事
一年多过后.
三更家门前那片私房被夷为平地之后,最终建起了一栋栋带庭院的高级别墅.而三更家,也请人砌起了第二层,兄弟俩搬到楼上住.之后又在院子里建了个小厨房.
这天晚上吃完饭,三更和艾晨爬上楼顶,望着眼前那一片开始进驻住户的漂亮别墅.
"哥,你说这么一栋房子得多少钱?"
"几百万吧."
"这么多?!"三更很吃惊.他们家存款顶多万把块,连半个厕所都买不起.
"你以为呢?这城里多的是款爷.就咱这一带往死里穷."艾晨勾着嘴笑,指着眼皮底下一道铁围栏说:"你看,一堵墙,分离了富贵和贫贱,干干净净明明白白."
"我没觉得那别墅有多好."三更蹙眉.
"你这笨蛋,除了那堆木头,你还能觉得什么好?"艾晨搭上他的肩笑道.
"我雕的不好吗?"
"好,青出于蓝胜于蓝."
"哎哥,你过两天高考,准备得怎么样了?"
"还行吧,再不济也能上个二流大学吧."
"哥,那你再加把劲儿,上一流大学呀."
"行了行了,我尽力.大学学费好贵呢,我考完试跟同学去打工."
"哪儿?"
"酒吧."
"那不很乱嘛,老爹不会答应的."
"放心,我跟他说过了,没问题."
"唔."三更歪头想想,说:"我也去打工吧."
"你还未成年呢,谁敢收你呀."
"我跟老爹一起去啊."
"不会答应你的."艾晨捉起三更的手,对着夕阳余辉,修长的手被染上一层光,漂亮极了.艾晨说:"三儿,这是艺术家的手.你记得吧,老爹从小要你护着这双手,拿刀前要先戴上手套,睡觉前要擦橄榄油.老爹可不想让你当个木匠就算了."
"地球人全知道了."三更恼道.他老爹醉酒之后,告诉所有人:我家三儿以后要考美院,当艺术家的.
"嘿,咱老爹藏不住心事."
"要好多钱啊,现在既要学费还要绘画补习费,以后考上了,那学费更是惊人,老爹他吃不消的,你的学费还勉强可以支撑,美院的,付不起."想想心都沉了.老爹为供他们上学,拼了命的做工,身体落下一堆毛病,像腰椎疼痛,骨质增生等,叫他去医院做个全面检查,他总推托说自己的身体自己明白,其实就是怕花钱.他以前老说:医院不是咱这穷人能去的地方.
"三儿,你比我晚两年呢.咱那时候可以申请贷款或者跟别人先借着,等我毕业了就可以挣钱还了."
"唔,我考奖学金."
"这就对了嘛."
几天后,兄弟俩都放假了.三更天天在家看书,画画,雕刻,做饭,和偶尔来他家玩的李家小女儿聊聊天.而艾晨开始晚上去打工.
这天傍晚,三更做好饭,和艾晨俩人坐在院里等老爹回来开饭.将近半小时过去,还没见老爹身影.三更和艾晨干脆到大门口等.又过十来分钟,巷口依然没见那抹熟悉的佝偻身影.
"哥,老爹不会出事儿吧?"三更紧张问.
"瞎猜.可能活没干完吧."
"要不咱去龙伯家问问?"龙伯跟老爹一块儿做工的,去问问就知道了.
"唔."俩人刚想转头,身后一把女声便传来了:"三儿,龙伯在你家不?"
是龙婶!三更不那么紧张了,也许真的是做工晚了吧.他对龙婶笑道:"婶,老爹也没回呢."
龙婶应了声,回家去了.
三更把菜留出来给老爹,他先和艾晨吃饭.艾晨吃完饭便上班去了,他一个人坐在院里,望着渐暗的天空发呆.
"三儿."
"嗯?"三更迷糊地应了一声.下一秒,整个人跳起来,叫道:"老爹!你可回来了!你干嘛去了这么晚?啊!这手怎么了?!受伤了?!"
"咝--别捏!放手,三儿."老爹哆哆嗦嗦的抖着手臂.三更见状立即松开,拿了凳子让他坐下.自己蹲在他面前指着他缠成一面团的手问:"怎么受伤了?"
"傍晚的时候赶工,不小心就让刀子凿了,唉--"老爹长叹,得好几天没办法干活呢.
"严不严重啊?"三更两眼泪汪汪问.
"养个几天就没事了.别哭啊三儿,老爹人还在呢."粗糙的手背抹掉三更快滚出眼眶的泪,老爹扯着笑道.
"唔,我去给你热菜."三更把菜热好,进屋拿了只汤匙和一个大碗,把饭菜和一起,端给老爹.
"老爹,要不,我喂你吃吧."
"傻小子,你忘了老爹可以用左手吃饭了?"老爹好笑.
"一紧张就忘了嘛."三更把矮桌搬到他面前,让他垫着吃.
"艾老哥."大门被推开,隔壁的陈叔进来."正吃饭呢?"
"叔,你坐."三更起身让位."叔,你吃过饭没?要不要吃点儿?"
"吃过了.特意来找你老爹的."陈叔坐下,看见老爹受伤的手叫:"你受伤啦?!"
"被刀子凿的."老爹将那伤手在他面前晃了几下,摇头笑叹:"多少年没受伤了,今天可邪门了!那窗菱剔角角度不对,右手怎么下刀都剔不掉,突然脑子发热,心想用左手试试,结果一试,把自己的吃饭的家伙给剔了.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哎,你找我什么事儿?"
"做工啊.就你门口斜对过去那家别墅,今天我给她家移植花种时,听她说要找人帮雕两块古典的屏风和矮柜,我就跟她提了你,说你干这行四十多年了,老师傅了.然后她叫让我明儿带你去看看,做得好了,绝对不亏待你.可你看你,伤了!"
老爹瞪着伤手沉默.
"那些富贵人家,出手可不一般.凭你这手艺,做好了至少可以拿四五千呢,可比在其他地方做着强多."
"叔,我去行吗?"三更突然出声.把俩人都吓了一跳.
"三儿,你别掺和这事儿."老爹沉着脸道.
"老爹,我放假呢,有时间.而且那些屏风和矮柜我也可以雕啊."三更蹲下,扯着老爹的汗衫,努力说服他.
"不行."
"老哥,你让三儿去吧.明儿我跟那户主说说."陈叔也劝.他知道三更的手艺得老爹真传,人虽小,可技术却很精湛.
"不行."老爹还是那句话.
"老爹,你让我试试看啊,我可以做得跟你一样好的."
"三儿,你太小了."老爹叹.
"老哥,你别担心这个,明儿我帮他说话,没事儿的,只要做得好就行了."
"这--"老爹犹豫了.
"老爹."
"好吧.明儿我跟你一起去."
哈!三更兴奋的跑上楼把自己雕东西时用的手套,胶带,墨线笔等东西装进小袋里.
装好后又抱着袋子傻乐了一阵.
卷四:少年春衫薄
隔天一早,三人一起出发.
明明就在自家门口的别墅,硬是绕了大半个小时才到正大门,李叔跟门卫知会了一声,说是跟那位昨天李姓户主约好今天过来修花园的,那门卫见李叔是熟面孔,便放行了.
又走了二十来分钟,才走到那户人家门口.三更瞪着围墙外自己家大门无语.明明是两对面,可偏偏走了近一小时.原来距离是可以用很多种方式计算的.
"老陈,你来啦."精美的铁质雕花大门打开,一名穿着贵气的女人走出来,手上还抱着一只长毛猫——三更第一次见到这种猫,觉得很漂亮."这位就是你昨天提到的那老师傅?"
"是是.正想跟您说呢.他昨儿伤到手了,得好几日子不能干活,所以把他儿子叫来了,这孩子的手艺比他老爹还要好呢."陈叔把三更拖到身前让那女人瞧.
"这,他多大了?"
"十八了."
"这么小."那女人明显有拒绝的意思.
"姐姐!"三更急急道."我跟我老爹雕了十二年了,不比我老爹差的."
"你太小了."那女人笑道."那两块梨木我先生费了很多精神和钱财才买到的,我不能冒这个险."
"这位夫人."老爹突然开口了."请你让他雕吧,我保证你会很满意的.我三儿的手艺怕是三十年的老师傅也不定比得上呢."
"这--"
"李夫人,要不是相信他,今儿我也不会带人过来给你瞧了."陈叔道.
"这--好吧,就信你.跟我到车库来吧."
宽敞的车库一角,竖放着两块厚木板.三更手指细细抚摸上面的纹路,心里很激动——这是上等的海南黄花梨木!
黄花梨木色金黄而温润剔透,心材颜色较深呈红褐色或深褐色,有屡角的质感.纹理很清晰流畅,如行云流水,美丽非常.最特别的是,木纹中常见有很多木疖,这些木疖平整没有裂纹,呈现出自然的狐狸头,老人头及老人头毛发等纹理,活灵活现的,人们常称之为"鬼脸儿".
老爹曾说过,明代及清代早期制作的高档家具大多是用黄花梨木所制,由于前朝过量采伐而使得清代中期以前黄花梨木材急剧减少及至濒临灭绝,他也曾看过清道光《琼州府志》里记载:清朝雍正年间海南大规模砍伐黄花梨,乾隆曾下旨禁止再伐.20世纪50年代后,黄花梨屡遭摧残,甚至几乎遭遇灭顶之灾.以致于后来多数都采用红木代替.
植物学家钟仪教授把黄花梨比作植物界的"熊猫",已被国家林业部列为一级珍稀、濒危的植物.因为生长在南渡江流域的海南黄花梨17年树龄开始结心材,60年树龄的心材约为30厘米;而生长在昌化江流域的海南黄花梨树60年树龄的心材仅约为18厘米.
因为量极其稀少.导致如今的黄花梨弥足珍贵,而能找到两块上等的,确实如李夫人所说,费了很多精神和钱财呢.
"你——"李夫人指着三更.
"我叫艾三更,您叫我小三就行了."三更笑眯眯道.
"小三,我先生有纹样,你呆会儿跟我去屋里拿吧.现在,你们先把一块搬到花园石桌边."李夫人吩咐.
三人合力把沉重的木板抬到花园,然后三更跟李夫人进屋拿纹样,老爹和陈叔则撑开遮阳大蓬伞.一会儿,三更和李夫人出来了.三更把手上的纹样摊在石桌上给老爹看.
"好漂亮的纹,是请人专门设计的吗?"屏上部四方连续牡丹虫鸟纹,中部绘祥云瑞兽,屏座由数条蟠螭屈曲盘绕,线条圆滑自然,如果加上彩漆的装点,蟠螭便栩栩如生了。
"是啊,我先生请名画家设计的."
"开始吧."三更兴致勃勃道.
老爹和三更两人拿纹样对着木块比划,分配好比例.然后三更拿出铅笔开始动手打轮廓线了.专注的眼神,熟练的动作,毫不迟疑的落笔,让一旁的李夫人真正放下心来,坐在躺椅上闲闲看着.
老爹和陈叔在一旁观看,等到三更把比例大致勾好,确定没差错之后,老爹便拉着陈叔要走了.
"嘿,你不在这指导?"陈叔叫.
"三儿不需要我指导.他自己能成."老爹很肯定的口吻.李夫人一旁也没说什么,于是,两人便先告辞离去了.
"小三."
"小三."
三更一拿上刀就注意不到其他了.李夫人叫了他两声,见他没理,也进屋去了.
三更跪趴在木板上,先勾上半部纹样.圆润宝贵的牡丹,灵活可爱的鸟兽...一条条细细勾勒,时不时站起来远距离观察整体效果,把不满意的地方修改过来,再继续勾,继续修改.等到上半部修改完毕之后,才发现肚子饿得慌,看看日头,已经偏午后了.
"小三,你先去吃饭吧,回头再弄.都快两点了."李夫人从屋里走出来.递给他一瓶果汁和一粒苹果.三更谢过,接过来就"喀嗞喀嗞"咬了起来.三两下苹果被消灭掉了,扭开瓶盖,"咕噜"几声,果汁见底了.
李夫人见他这粗鲁样,格格直笑."小三,快去吃饭吧,十八岁正长身体的时候,饿坏了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