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五)
虽然昨晚看上去不太情愿,但李铭义第二天还是来了。
“患者对任何陌生人的接近都有强烈的防备,他下意识排斥与人交流,也不肯配合我的催眠。”和阿星独处三十分钟后,李铭义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李医生,这个人的证词对我们很重要,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廖宇宁皱眉。
“等等,廖警官,我知道你很想早日破案,但是阿星这边,我希望不要把他逼得太紧?”
“你难道一点也不着急,非要等到犯人找上你的那一天?”廖宇宁冲我吹胡子瞪眼。
“廖警官,作为一个心理医师,我个人认为过于激进的办法容易对患者造成更大的心理创伤,而且这种情况下患者提供的信息很有可能是潜意识加工过的,并不一定说明当时真实情况,也无法作为有效的供词。”
廖宇宁抿了下唇,面色凝重:“李医生,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但是已经死了四个人,我实在没办法继续等下去,请你务必帮忙。”
“廖宇宁,我们不应该拿阿星的健康去冒险,这对他不公平。”
“找不出凶手才是对他最大的不公平!”我从没见过他这样认真的表情。
李铭义看了我一眼,说:“关心则乱,我想我需要和廖警官单独谈谈。”
我愣了一下,一直以来,我下意识里总当廖宇宁是个半大孩子,现在看来,不成熟的那个是我才对。
推开阿星的病房,他依旧躲在被窝里。
“阿星,是我。”我尽量将声音放柔,动作放慢放轻。
我靠近的时候,能看到他闭着眼睛微微颤抖,脸上没有受伤的部分无比苍白,蜷缩的身体显得分外脆弱。
我坐在旁边,忍不住伸手轻轻抚摸他的头。
他的颤抖渐渐平息下来,然后,他摸索着握住我的手,将脸埋进我的手掌中。
他在哭,他就这样在我掌中无声哭泣,温热的泪水像是永远也不会停止一样滴落在我的掌心,然后渗过指缝流到他的手上,最后濡湿了洁白的被单。
我轻抚他颤抖的肩,他并没有抗拒。
最后,他就着这个姿势哭着睡着了。
廖宇宁进来的时候,我的手还被阿星攥着。
他皱了一下眉头,示意我跟他出去。
我小心地松开阿星的手,心说要不要告诉廖宇宁他的这个习惯性动作真的不大好,总皱眉头容易长皱纹,但想想还是算了,何必多管闲事。
“J,我们决定将陈晓星换个地方进行保护,毕竟市二医院鱼龙混杂,不便于保护证人,而且李医生建议我们先给陈晓星换一个环境,方便他进一步心理诊疗。”
“你们想把他带到哪儿?”
“你曾经是外科医生对吧?”
“我以为你已经有我的全部个人资料,或者,是我高估了你们刑侦处的工作效率?”
廖宇宁面上一红:“对不起,一开始对你隐瞒。”
他这样坦率道歉,我倒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过苛刻。
“是这样的,我们想把陈晓星转移到你的住处,他的护理工作我相信你应该可以胜任。”
“也就是说不单是他,我也会受到二十四小时监控?”
“这也是为了你们的安全考虑。”
虽然是商量的口吻,但我知道即使拒绝结果也不会有什么不同,他们需要的只是多提供一纸公文。
更何况,廖宇宁根本就是算准了我不会拒绝,因为与其将阿星转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任由他们摆弄,我宁可他被安置在我看得到的地方。
打点好医院的一切,门口留守的两个警员负责将阿星转移,廖宇宁则跟我去阿星的租屋取他的日用品。
十几平米的简陋房间,里面所有的家具就是一张床、一个梳妆台、三个简易衣柜和一面穿衣镜。
梳妆台上一堆我叫不出名字的化妆品,床底下塞了数十双鞋子,东西虽多,但都井井有条,丝毫不显得凌乱。
“这都什么啊?”廖宇宁看着最外侧一个简易衣柜的东西发呆。
我过去拉上衣柜的拉链:“舞台装而已,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从最里头那个衣柜里找了几身日常的换洗衣服,又拿了双拖鞋和一双看上去舒服一点的休闲鞋,起身的时候看到床头有本书,是我送他的《鸡尾酒品鉴大全》,顺手放进包里。
廖宇宁在那边东翻翻西翻翻,我知道他在找线索。
可是从他表情来看,应该是一无所获。
回去的路上,我问他:“你说犯人留了字,他都写了些什么?”
“不告诉你。”廖宇宁做了个鬼脸,这个时候,他看起来又像是最初那个毫无心机的小鬼了。
要保密么?
我不再追问,一路无话。行到西街减速刷卡拐了小区的的车道,在地库停车熄火下了车,却见廖宇宁还在副驾坐着,也不知道琢磨什么那么出神。
转到另一侧替他开了车门,做了个请的姿势,笑道:“廖警官,你今天不会又想睡在这里吧?”
他楞了一下,然后呆呆地看着我,轻轻念出:
以绝美之姿行来,犹如夜晚
晴空无云,繁星灿烂
那最绝妙的光明与黑暗,
均汇聚于他的丰姿与眼底……
这孩子该不是中邪了吧——这样不好,很不好。
我摇了摇头,打开后备箱拿了东西。
回头的时候,廖宇宁已经下车,正站在那儿神色复杂地看我,一点帮忙的意思也没有,。
“我怎么不知道廖警官原来还是个诗人。”
廖宇宁脸上一红,急忙辩解:“你不是问我犯人写了什么,这就是他留下的!”
我“哦”了一声:“犯人还有闲情写诗。”
“连拜伦都不知道,无知。”廖宇宁一脸不屑地看我。
“那还真是抱歉了,”我示意他按一下电梯,“我确实是不懂什么拜伦什么雪莱的,如果研究他们的诗能早点找出犯人的话,我倒是有兴趣读一读。”
廖宇宁沉默了一下,侧过头来问我:“J,别人都说你风度极佳,为什么偏偏和我过不去?”
“或许我们星座相位不合。”
秘密(六)
什么星座相位不合纯粹是我胡诌。
说实话,廖宇宁于公于私都不算是个招人讨厌的人,甚至可以说是挺讨人喜欢,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对我有某种敌意——即便在他说我没有犯罪嫌疑之后,这种敌意依旧存在。我不想追根究底,但我也不是什么好好先生,别人抽了左脸,我不回敬已经算是给足了面子,要我再把右脸凑上去?凭什么。
现在我算是被严密监控,美其名曰特别保护。
菁菁那边我不方便再去,我给她打了电话。相信有李铭义在,她不会有事。酒吧那边还是照去,只是刑侦处派了便衣随时盯着,只等着可疑人物落网。
阿星在我家里住着,身体状况经过调理,已经好了大半,只是还不肯开口说话,李铭义用了各种办法,想让阿星配合心理治疗,阿星只是躲他,急了就直接藏我身后,弄得所有人都拿他没办法。
一周过去,进展仍然一无所获,酒吧里搭讪的人还是有,但都不符合疑犯特征,而且也没有人遇害。
看来那个凶手也觉出风声紧,不知道躲哪儿韬光养晦。
“韬光养晦?”廖宇宁瞪了我一眼,“犯不着把这么好的词用在一个杀人犯身上吧?”
“你这么懂,怎么不去当教授?”我陷在沙发里,翻着书百无聊赖。
“你才叫兽你全家都叫兽。”
真不知道他怎么这么容易激动,不过说实话,就他这样儿的,怎么看都不像是跟血腥事件打交道的主儿,倒像是书生气十足的半大孩子。
“J,出来一下。”廖宇宁听了个电话,然后推门出去示意我跟上。
这家伙又有什么事?
我放下书,阿星像是睡着了,呼吸平稳,刑侦处的人在旁边的桌子喝茶上网。
跟廖宇宁去了隔壁屋,他压低声音:“因为人手紧张,处里要把这边的人调一部分出去。”
这也在意料之中,毕竟这边一直没有任何突破,没理由浪费人力在一件可能根本无法侦破的案件上。
“知道了。”白天的阳光分外刺目,我眯了眼睛,“还有其他事吗?”
“你怎么一点也不担心?”廖宇宁好像很不满意我的反应。
“担心什么?担心会不会被袭击?”我笑了一下,“我倒是很希望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在作怪。”
“你……”廖宇宁狐疑的看了我一眼,“你该不会是想拿自己当诱饵吧?”
我没有发否认。
“不行!”
“你不觉得这样比较有用?”我环起手臂,“你们守的这么严,白痴才会自投罗网。”
“那也犯不着冒这么大的险?”廖宇宁皱眉,“没准那个人已经知难而退了。”
“你觉得有可能么?”我脸上在笑,但心里一点轻松的意思都没有,其实我和他都知道那人根本不会收手,又何必自欺欺人。
廖宇宁沉默了半晌,终于开口:“你根本就不在乎自己会不会出事,对么?”
“你这是在担心我么?”我这次是真的笑了。
他神色复杂地望着我,没有回答。
我伸出手摸摸他的头,转身走的时候听到他的声音。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我没有回头。
“你为什么像是毫无留恋?”
“和你无关。”
刑侦处的人倒真是实际,说调人居然当天就把其他人调得一个不剩,只留了那个紧咬案件不放的傻小子廖宇宁。而他也一直赌气不跟我说话,直接从隔壁打包了行李,把铺盖卷往我家地上一铺,一副案子不破我就跟这儿耗着了的样子。
阿星睡床,沙发上是我,三个大男人挤在不到四十平米的单身公寓实在是有些束手束脚,可是这两个人赶哪个出去都不合适。
晚饭阿星做的,还算可口,至少不像廖宇宁,那小子煎个鸡蛋都能把厨房烧了。
饭后留下廖宇宁在家保护阿星,我照旧开车去了酒吧。
没有任何异常,但我知道老道的猎人向来不缺乏耐心,我可以等。
“一杯马提尼。”
“请稍等。”
特制的坚冰滴上冰镇的苦艾酒,然后注入杜松子酒,拌酒器搅拌,最后缀上一片薄荷叶,这一系列动作看似简单,其实需要的精准度不亚于外科手术。
“先生,您的马提尼。”
对方举起酒杯浅啜一口:“果然还是这里的最好。”
“多谢夸奖。”这个人我记得,他曾和廖宇宁在同一天出现,还给我留了名片——那张纸应该早就扔了。
“J,每次看你调酒都是一种享受。”
“先生看来不单单是来喝酒的。”不明来意,先打打太极。
“醉翁之意,多不在酒,”或许是穿着改变的缘故,今天的他和印象中有些不同,“有没有兴趣跳槽?”
“这里酬劳足够优渥。”我转身整理酒具,眼角余光过处,见他金丝眼镜后面精光内敛。
“我付你双倍薪水。”
“这说不定是笔亏本生意。”
“调酒你在行,看人么——我相信自己的眼光。”他笑得别有深意,“考虑一下,我等你下班,这次不要让别人来敷衍我。”
什么意思?
“这位先生,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他的指尖划过杯沿,“J,我以为你是聪明人。”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皱眉。
“不如我们给彼此一个机会,那小子做过的事我可以当没发生过。”
我心中警铃大作:“你说谁?”
“那个常常跟在你身边的漂亮男孩,”他顿了一下,似乎在看我的反应,“看来你并不知情……”
“是你对阿星下的手?”我一把揪住他。
“确切的说是他自找,我只不过礼尚往来,”他拍了拍我的手,“这次是看你的面子,请转告他,给人发出邀请之前先仔细掂掂自己的分量,否则下次就不是皮肉伤这么简单。”
是阿星先找的他?
如果他说的都是实情,那就是说……
难道一开始,我们就找错了方向?!!
不好,廖宇宁!
秘密(七)【完结章】
调出他的号码,按拨号键。
谢天谢地,电话通了!
“喂,廖宇宁,你现在在哪?”
电话那头沉默,这沉默让我心慌。
“J,是我。”
我认得出这个声音,那个总在我身边忙进忙出充满活力的男孩子,他以前从没有用这么冷静的声音叫过我的名字。
“阿星,你……”我深吸了一口气,“你有没有好一点?”
“我很好。”还是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有事找廖警官,能不能换他听电话?”
天哪,情况千万不要如我所想。
“他现在接不了电话,有什么事你回来再说吧。”
电话挂断了。
电话挂断了!
“阿东,你找人来顶一下,我有急事!”我跟领班打了招呼,一把扯下身上的制服,抓起车钥匙就走。
“J!”是刚刚的男人,“我想,你可能需要帮手。”
这个人究竟知道多少?
我狐疑地看着他脸上的笑,稍稍冷静,然后开口拒绝:“抱歉,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外人不方便插手。”
“可是——我不想我看中的东西受到半点损伤。”他执起我的手轻轻一吻,“相信我,幸运之神总是在我这边。”
我嫌恶地甩开,大步走了出去。
发动车子,后视镜里看到那个人开车紧紧跟在后面。
算了,不管他有什么目的,现在最要紧的事就是确定廖宇宁是否平安。
拿钥匙开了门,屋子里一片黑暗,除了我自己的动静这房子安静的有点可怕。
我按了开关,但是灯并没有亮。
“阿星?你在哪?”
“唔……”我听到一声轻微的**,在沙发的方向。
“阿星?”我尽量把声音放轻。
月色中,他跪坐在沙发边,侧过脸来看我,逆光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而他的左手按在沙发上沉睡的人的颈项上,动作温柔地像是**的抚摸——还好,廖宇宁的胸膛还在起伏,看上去也没有什么外伤。
“J,我已经厌倦了……”阿星喃喃地说,“我一直在你的身边,但你却看不到我。我知道,你对我笑,不过是因为礼貌,你关心我,也只不过是因为怜悯……我一想到这些,就对这个世界感到绝望。”
我看到阿星的手明显地动了一下,沙发上的廖宇宁又**了一声,却还是没有醒来。
他的手中有微弱的光一闪而过,是我熟悉的不锈钢手术刀的银色,淡淡的血腥味弥散开来,把夜晕染出诡谲的基调,而我也渐渐适应了这里的明暗,整个场景清晰起来。
“阿星,你要找的人是我,跟别人没有关系。”虽然那个位置并不是颈动脉,但也不过咫尺之遥。
“J,从见到你那一天起,我就一直在想你的事,但是你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多看我一眼……”
我记起来了,是我去‘Al di là delle nuvole’应征的那天,酒吧还没有开始营业,有个穿着黑色T恤的男孩子独自一人在舞台上跳舞,那种刚柔并济的舞姿美得惊心动魄,然后他转过身来,我看到他脸上有着不属于他那个年纪的沧桑与厌倦——忽然之间,与我对视的眼眸忽然活了,对,就是有种活了的感觉——然后他停止了舞蹈,笑着跃下舞台,走过来问我:“你是谁?”
阿星,你一开始就选错了人,我的爱情早就随着一年前那场车祸一同葬送……
现在的我,已经没有多余的热情再去爱上什么人了。
“阿星,如果是我让你有了期待,那么,对不起……”
他却像没有听到我的话,而是自顾自地低语:“我想尽一切办法接近你,甚至想到拜你为师,好让你再那样看着我,好让我在你心中的地位与别人不同……但事情总不能如我所愿,我想这实在太可悲了……所有的一切都没有用,你从来没有真正把谁放在心上,你根本就不会真正关心我心里想什么,也根本不知道我为你做过什么……J,我为你做了一切,只为了让你多看我一眼!”
“唔……”又是一声**。
“阿星,我并不是……”我尽量不让自己对廖宇宁露出过多关切。
“真是可笑!”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你是谁?!”阿星的声音充满了戒备。
“阿星是吧?”男人又笑了一声,“看来你不只头脑简单,就连记性也不好使。”
“是你!”阿星持刀的手缩了一下,又飞快的按在原处,“滚开!这件事跟你无关!”
“是么……”男人的声音充满玩味,这个人从酒吧跟过来到底要做什么?
阿星又在廖宇宁脖子上划了一道,紧张地盯着我:“J,如果你不想这小子死在这里,就照我说的做,过来,到我这边来……”
我无法拒绝。
现在刀架在我的脖子上。
“J,我还记得在医院那天,你手掌那样温暖地贴着我的脸,让我忍不住想哭。”阿星像是松了一口气,他的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我的手背,“你现在没有爱上我也没关系,至少你没有爱上别人,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我永远永远都不会伤害你……来,跟我走,我们离开这里……”
“阿星。”是那个男人,他还没有走。
“滚开!”阿星的声音中有些许恐惧。
“你只想提醒你,”男人环着手臂,一脸嘲讽,“你只不过是个可怜的小角色,却妄想对我的人出手。”
“什么?”阿星看看我,又看看他,然后又看看我,摇摇头:“不,不会的,你只是个无聊的纠缠者,就像那几个该死的女人一样!”
男人直直看着我,笑得胸有成竹:“J,告诉他,你爱我。”
“不可能!”阿星狠狠握住我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面去。
“告诉他。”男人目光炯炯地看着我,一直没有移开视线。
阿星持刀的手动摇了。
“他现在爱的人是我,你有什么不满吗?”男人看着阿星,眼中充满鄙夷。
“不!”阿星的声音愤怒到颤抖。
“是的,我爱他。”我赌了。
“我要杀了你!”阿星放开我朝那个男人扑了过去。
就是现在!
阿星骤然软倒在脚下,我从未如此庆幸自己能准确拿捏下手的分寸。
一脚踢开手术刀,上前反扣住阿星的双手。
“杀了我吧!杀了我!现在!”阿星的脸孔扭曲着,“J,我宁可死在你手上!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