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修文只兀自苦笑,转身缓缓去了,未瞧见,细雨迷蒙里,曲檀华的笑意,渐渐荒凉。
雨水顺着枝叶繁茂的松滚落,一滴清凉,落在了曲檀华的掌心。
只听得他低低一叹,叹息里难言的愁肠百结,悲凉讥诮。
第13章:绕指温柔梦荒唐
且说那林修文离去后,曲檀华却立在松下,任雨水染上衣袂。
他墨发贴着玉白的面,长睫上氤氲开烟雨寒凉,那一刻,在红楼朱阁里看去,竟凄凉如雨。
缓缓抬袖,曲檀华转身,入了寝宫。
有婢女捧上丝帛,给他擦干潮湿的长发,已染了檀香的殿内,隐隐消去几分烟火红尘。
曲檀华换了一身锦衣,方临窗而坐,长案上几张薄纸上墨迹未干,显然是刚送来不久的消息。
微微扫了几眼,曲檀华缓缓靠在桌边,良久,方勾唇笑道:原来如此。只是那笑意,失却了平日里的风雅清和,反多出,几分无奈。
纳福,将褚风找来。曲檀华撑着下巴,白玉般的面庞却透出几分清冷,他有些疲惫地垂下眼睑,敛去眸中碎雪寒月。
纳福躬身而去,阖着的门外一片寒风冷雨,好似要用这样朦胧的雨,凉了一座城。
雨打风吹去,落花一地。
待到风和日丽的晴好时候,蔷薇又缱绻温柔地盛放了,浓丽的红,如艳丽的胭脂。
日光温柔地跳跃在蔷薇上,却在一个白影前轻轻默了。
洛疏影坐在院中,看着廊檐下挂着的精致的花梨木鸟笼,里头的翠鸟羽毛依旧华美彩丽。
光鲜的门楣,鲜艳的蔷薇,安闲的翠鸟。
这三皇子的寝宫似乎依旧是那么堂皇,却不可抑制多了几分萧瑟。
不得不说,顺宁皇帝给皇后一党的耳光,的确响亮。
你怎么出来了?洛疏影清冷的目光触及那廊檐下,不知何时多出的玄色身影时,不由多了几分因关切而来的斥责。
曲蘅君撑着拐杖,靠着朱红的柱子,玄色衣冠上的金色麒麟仍旧处处精致华美,却不可抑制添了几分旧色,像是时光厌倦了多年的潜行,要在那栩栩如生的踏云麒麟上小睡片刻,所以缱绻了旧梦,只余留了一丝旧时光的温柔。
总是在屋子里,骨头都酸了。曲蘅君低眸,忽而勾起一抹桀骜的笑,那个老头子当真以为我会被打怕了?他的笑容有些满不在乎,也有少年飞扬,但对他熟悉如洛疏影,自然看出那眼底,一分担忧沉涩。
你还在想太子殿下的事情?洛疏影的面上好似霜雪一般冷,语气却柔和如三月春华,轻软得仿佛蝴蝶也能停驻。
曲蘅君的眸中流露出几分无奈:皇兄从来是个完美的人,可是林修文,几乎成了他的致命伤。
洛疏影不得不赞同。
曲檀华的确完美。这位从一出生便注定是储君的太子殿下,拥有着清雅如画,翩翩如玉的样貌,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又冷静得几乎无情。
而这样一个人,现在心口却裂开一道伤口,谁都能将剑捅进去,任他鲜血横流。
可是无论是曲蘅君还是洛疏影,都不敢动林修文。
谁也不知道,如若林修文出了事,曲檀华会如何。
随着时光飞逝,似水流年里,世事安稳。
曲蘅君的伤也渐渐将养痊愈,而那些谣言,渐渐的平息了。
就好似那繁盛的初夏的美,将暮春里残破的鄙陋都埋葬了一样。
唯一不寻常的是,林修文离开了这深宫。
偶尔有人问起,也只有人迷茫地询问,林修文是谁。
时光易把流年抛,在年华迢迢后,遗忘一个人,如此轻易。
柳衣卿和洛疏影也曾猜测过林修文是否已经死了,却只得到曲蘅君一个轻蔑的笑。
皇兄视他为至宝,自然不忍心,让那东西再处在风口浪尖。
身份尊贵的三殿下,如此说道。
第14章:此情可待成追忆
曲檀华失踪了。
在那风波平息后的第三个月,一日清晨,扶琉的储君,失踪了。
顺宁皇帝龙颜大怒,阴云翻滚,已笼罩了整座宫城。
虽说已封锁了消息,却还是有那么一丝消息,在宫外流传,一时,民心动荡。
初秋的寒风已夹杂了冷冽的气息,好似要教人入冬一般。
只是那零落了的叶,却依稀还是残破的秋色。
曲蘅君恨不得翻过整座皇宫,却未尝找到一丝痕迹。
就在此刻,他想起一个人。
林、修、文。
而在皇城城郊的一座奢丽山庄内,林修文就端坐在主位,悠悠然泯了一口茶。
他青衫依旧风雅,面容清秀,一身气度竟如大家公子,全然不似个乐师。
还是去看看他吧。低低道了这么一句,林修文将茶盏搁在红木小桌上,便也整理了衣冠,缓缓走入书房。
这书房布置十分高雅,名贵的官窑彩釉瓶内还横斜着一枝白菊。
林修文身上穿著名贵的蜀锦青衣,簪发的攒枝银簪上镶着纯色的红色玛瑙石,他每一步都好似踩在莲花上,有九霄清客的风华。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只是个乐师?
书房的书架边挂着一幅泼墨山水,大写意的笔法,是红日初升,山林海崖的图景。
林修文那双修长又骨骼清奇的手,便拨开了山水画,就在这一刹,书架前的那一块白玉砖缓缓下塌,露出一道通往地下的暗道来。
秉着灯烛,林修文踩着有些潮湿的石砖,缓缓走入一个地下密室。
或者说刑堂也不为过。
这青铜墙铸成的刑堂内,倒是十方长明不灭。
而就在他迎面的那堵铁墙上,手腕粗的玄铁链就固定在墙上,而另一端,勒在一个人的手腕上。
那个人的白衣上用银丝绣了白梅,此刻已被血染得成了朱砂红梅的模样。
黑发散乱,顺着面庞如丝绸一般流淌而下,遮掩住那本该如画的眉眼。
林修文就立在密室的门口,冷眼打量着他。
许久,仿佛这一眼,要他用一生去看。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眼前这个人的时候,是尸山血海。
自己倒在鲜血狼藉里,在尸体掩映下,用沾了血污的眼抬眼看了那么一眼。
那个时候,曲檀华就提着剑,白衣如雪,却让人齿冷,步步踏在鲜血里。
后来再相见,已物是人非,深宫内,当他穿着青衫低首穿过桃花时,却一眼瞧见那在落花漫天中回首轻笑的人,一刹那清雅高华,风雅如画,清风明月不可拟之,君子无暇,公子无双。
可林修文很清楚,无论最后结果如何,他们之间的一切都结束了。
太子殿下,多日不见,别来无恙?林修文步步走向曲檀华,那人闻声抬首,面容清瘦却不减笑意,眸中一派闲雅安然。
好似此刻处处受制于人,狼狈不堪的人不是他。
林庄主,难得你还愿意来看我。曲檀华笑弯了眉眼,眸中如九曲清溪,映月高华。
林修文好整以暇地坐在他面前的椅子上,修长的手指抚过面前的鞭子,不由轻笑道:太子殿下原来知道在下身份,难为殿下了,一直装作不知。
前些天被撞破的额角上淌下的鲜血已干涸,却黏糊在眼睫上,让曲檀华有些看不太清面前这个风雅清正的人:当年林大人一身傲骨,唯独不肯顺从东宫,我只能让他死。你是他的小儿子吧。让我想想,你原来的名字应当是
林清茗。林修文缓缓开口,语气多有生涩,念出了这个已尘封了多年的名字。
林清茗,当初他的父亲,希望他清淡如茗。
可世事从由不得人半点,苍天无情,人世惨淡。
曲檀华缓缓勾唇笑道:那么林庄主现在是打算替父报仇?
林修文缓缓轻笑:太子殿下果然是个明白人。
他苟且偷生那么多年,就是为了今日。
为了能接近曲檀华,他甚至不惜与曲函玉合作,假扮成乐师。
原本是想接近他后乘曲檀华不觉杀了他,谁知道,上天偏偏让曲檀华爱上了他?
这么好的机会,他只能利用。
第15章:血染青锋再难平
林清茗是想将曲檀华折磨致死的。
纵然痛,也要让曲檀华陪着自己一起痛。
但是谁也没想到,曲蘅君的动作那么快,而曲檀华,无论什么酷刑加身,他始终咬牙吊着一口气。
他不能死,当然不能死。
如若曲檀华成了那地底一缕浮灯孤魂,原野鬼魄,以顺宁皇帝之心意,登基的必然是曲函玉,而非曲蘅君。
到那时,陪葬的会是整个东宫一党,皇后一脉。还有,他的母后与胞弟。
而林修文,每每想杀了他,可当刀刃靠近那人平静无波的面庞时,便会不由自主地顿住。
舍不得,竟然是舍不得。
但凡这人求饶一句,他也会鄙夷他的贪生怕死而杀了他。
可没有,一句也没有。
所以到禁军包围了整个山庄的那一日,曲檀华也没死。
那一日是曲蘅君领的兵,十五岁的少年,眉宇间尚存几分柔和秀丽,稚气清澈。
玄衣泼墨,金麟流光,衬得他眉眼肃杀妖娆,冷厉寒霜。
那剑光似乎映在曲蘅君眼底,绽开一片清霜。
三殿下,这山庄的人如何处置?禁军统领轻声问道。
但见日光温暖之下,曲蘅君勾唇轻笑,挑眉道:杀。
只此一字,斩钉截铁,让日光春华,都染上血色。
后来,很多人辗转反侧,夜不成寐,只因那一日实在令人胆战心惊的血腥。
尸横遍野,血染白玉,空气中浮动着浓郁至腥甜的血气。
到最后,连眼睫上沾染的都是血,连汗水流淌都成了朱砂的颜色。
一滴一滴,染红了整座山庄。
后来深夜里午夜梦回,那梦,似乎都被染成了血色。
很多人都记得,那一日,那个仅仅十五岁的三皇子,是如何用一柄剑,屠杀了那么多鲜活的人。
青锋寒,碧血热,映出他墨玉眼瞳下,一片猩红。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是侠客的潇洒不羁。
但一步一杀,血染青锋,将人间红尘变成地狱九重,便是满手血腥的魔了。
没有人会喜欢一个魔。
而这个日后被称为玉面修罗的人,却是一步步,走向了刑堂。
十方长明,灯火烛幽。
林修文就持着剑,立在曲檀华身边,看着缓步走入的曲蘅君。
他是见过曲蘅君的。
并非是那一回东宫之内,雨落之时。
而是在琼花宴上,曲檀华的身边。
那时的曲蘅君还穿着浅碧的轻衫,翡翠被珊瑚红的珠子缀着,坠在他柔软的鸦羽长发上。
那时候,那个少年虽然也桀骜,却是稚气的,看人的眼神清澈,温暖,又多了几分促狭,与立在他身边笑容清浅,白衣如雪的曲檀华,就像一幅画。
人间盛景,此生难见。
三殿下倒是好本事,竟然找得到这里。林修文的剑抵在曲檀华的脖颈边,已刺破了一点皮肉,血珠渐渐凝结,流淌下一条血线,映在曲檀华白玉一样的肤上,无声多了几分清艳。
曲蘅君几乎染了血的瞳孔在看见满身鲜血,狼狈不堪的曲檀华时,猛然收缩。
像被逼迫到极致的兽,濒临疯狂。
林修文,你最好现在就思量好,是要剥皮,还是车裂。曲蘅君咬牙,勾出一抹近乎狰狞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