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山村 by 公子恒【完结】(7)

2019-05-31  作者|标签:


  "严哥哥,"他吞了口唾沫,很紧张,"怎麽了。"
  严志新转过身,认真地看著他,说:"阿南,实话实说,你是不是喜欢我?"
  阿南的脑袋嗡的一下:"我......"他的脸更红了:"严哥哥,我......"
  严志新皱皱眉说:"阿南,我不想伤害你,可有些话我不得不说,咱们是不可能的。你送来的早饭,都是秋儿做好偷偷塞给你的吧,给了我,你自己就要饿肚子。你以後不用再送饭了,郭姨会做。"
  阿南怔忡地呆在原地,眼睛一下子红了,泪水看著就要涌出来,可他一咬牙,硬生生憋回眼眶。
  事情到了这地步,他也豁出去了:"为什麽,哥哥,我做错了什麽?"
  严志新说:"你什麽都没做错,但是......"
  阿南急忙说:"是不是因为我很穷?没关系,以後我会很努力地做工,你别看我瘦,我身体很结实的,我也会识字,我......"
  严志新眉皱得更深了:"不是,阿南,因为......"
  阿南又抢著说:"因为我年龄太小麽?我不小了,已经十四岁了,很快我就能长得更高,更壮。哥哥,我会长得跟你一样高,比你还壮,能轻松地把你抱起来......"
  "阿南!"严志新终於忍不住,大吼一声。
  阿南的眼泪一下子流出来。
  严志新叹口气:"对不起,阿南。"他屈膝半蹲下去,用手轻轻摸著男孩草窝一样的头发:"我挺喜欢你的,可是咱们是不可能的。哥哥已经有爱人了,哥哥会爱他一辈子。将来有一天,你也会遇见一个人,能让你爱一辈子。"
  阿南的小脸皱成一团,泪水把视线都模糊了。他用很轻的声音喃喃说:"哥哥,我爱你啊,我想爱你一辈子......"
  阿南孤独地走在巷子里,石子儿把脚割破了也感觉不到痛。
  一只陀螺从右边岔路口飞出来,啪地打在他头上。几个平时看他不顺眼的男娃从墙後冒出小脑袋瓜子,一瞅四下里没人,哄地围成一圈推搡他。
  "阿南呆,阿南傻,阿南是个脏娃娃。"吊著两条绿鼻涕的小六儿用手刮著羞羞脸,在他面前龇牙咧嘴。
  "阿南是狗杂种,阿南的爹不是人,是条鱼。"小胖子大福用手揪住他的头发,噢噢噢地使劲扯。
  "阿南的身上肯定有鱼鳞,有种的就把衣服脱了给我们看。"三角眼九娃子伸手去撩他的衣服。
  "阿南我听说你爹是烂屁股,拉屎的地方什麽东西都能捅。哦哦,噫噫,阿南的爹是烂屁股!阿南的爹是烂屁股!"瘦高个儿像竹竿一样的阿长把阿南的小褂子抓在手里,在头顶甩得呜呜作响。
  阿南挡住前胸护不住後背,拍开这个躲不过那个,心里又气又急,带著哭腔嚷:"不许你们骂我爹!你们才是狗杂种!不许你们骂我爹!"
  正闹得带劲儿,九娃子眼尖,指著身後悄无声息出现的人大喊一声:"丑八怪来了,快跑!"於是所有男孩都脚底抹油呼啦散了。
  阿南抽抽噎噎把褂子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土,刚要穿上,发现赵叔坐在後面看著他,手一抖,褂子又掉地了。原来赵叔就是男娃们口中的丑八怪。
  赵叔冷笑一声:"这麽小的伢就是个胆小的懦夫,长大了更没用。"
  阿南本来怕著赵叔,听他这麽说,一股怨怒涌上心头,把衣服一踢:"胡说!你才是懦夫!我是不折不扣的男子汉!"
  赵叔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嘿嘿笑起来,两只眼珠上上下下打量阿南,打量完了,摇摇头叹口气,又嘿嘿笑著走了。
  阿南脸上白一阵红一阵,放开嗓子冲赵叔滚著轮椅远去的身影大吼一声:"你等著!等我总有一天变成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你会後悔!"
  赵叔嘴角翘起一丝看不见的弧度,很苍凉。
  严志新回到院子里,贾清还在那儿坐著,眼泪汪汪看著他。他心里一紧,咬咬牙,装作没看见就要绕过去。
  没想到贾清一下子跳起来,抓住他就往屋里拖,推进去以後把门一关,背靠著死死挡住不让他出去。
  "干啥。"严志新不耐烦。
  "志新,我错了,你原谅我。"贾清可怜兮兮地说。
  "你让我怎麽原谅你。"严志新说,"我从没想过你会做出这种事。"
  贾清想哭,可又怕严志新说他,脸都憋红了。
  严志新更加不耐烦:"你想哭就哭,不关我的事,我先走了。"把贾清往旁边一推就要出门。
  贾清死死拽住严志新,他的力气变得出奇的大,严志新挣了几次才挣脱。
  可他终於还是没能走出去,因为贾清在他身後大吼了一声:"严志新!我想跟你结婚!"
  严志新愣了,脚生了根一样钉在地上,胸腔里砰的被撞了一下,热血涌上来。
  他慢慢转过头:"你说什麽?"
  贾清突然平静了,认真地看著他,说:"我想跟你结婚,想了很久了。"
  "志新你知道的,我不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我总是在怕,怕这怕那。我多想像你一样活得那麽潇洒,可我做不到。在你面前,我总是很自卑,这自卑让我心里纠结,很痛苦,真的。"
  "去年那件事发生以後,我突然就想,你为我做了这麽多,我呢,我能做什麽。有一阵子我很失望沮丧,发现自己是个骨子里怯懦的人,临阵脚软,改变不了。我想,也许能有另一种方式,属於我的方式,来证明我对你的感情。"
  "我想成全咱们的爱,我想成全我做了无数次的那个梦,毕了业,去国外,在阿姆斯特丹的教堂和你结婚。"
  "我不想再过这种生活了,成天都提心吊胆,害怕同学看见,害怕被爸妈知道我和你还在交往。这层网,干脆就捅破了它,网破了,鱼不一定会死。"
  "我爸说,如果再看见我跟你在一起,我就不姓贾,就别再踏进家门一步,我了解他,他说得到,就做得到。爸妈老了,就算我当不了他们的儿子,也要给他们一个舒适的晚年,就算当不了儿子,也要让他们过得比任何人都好,以此来赎我的罪。我需要钱,志新,我需要钱来圆我那个梦,来奉养不久的将来我那失去了儿子的、伤心年迈的父母,来建起咱们理想的家......有太多事情要做,我担心能不能将它们逐一完成,我感到很累,志新......"
  严志新突然明白了,为什麽贾清从去年开始没日没夜打工,说了他多少次也不听。这个暑假好不容易才鼓动他出来玩,家里方面骗他父母说是实习。
  严志新走过去,把贾清搂进怀里,慢慢地、一点一点顺著他的头发:"阿清,你真傻。这种事,干嘛一个人憋在心里。我早就告诉过你,两个人爱了,就要成为一个人。真要结了婚,白手起家,靠的不是你或我单独的力量。你要吃苦,咱们一起吃苦,你要挣钱,咱们一起挣钱,建好了家,快乐的生活,咱们一起享受。"
  严志新又说:"可是咱们都是明白人,明白人不做亏心事。钱不能贪,要自己挣。你瞧我的身板儿,以後能赚不到钱麽?阿清,过两天跟梅爷说清楚,把石头还了吧。这地方不能再待下去了,多留一天,就多一分危险。"
  贾清把脑袋埋在严志新胸前,闷闷地点了点头。
  这两天村里倒是没什麽大动静,因为赶著要筹办神祭,稍有点力气的男人都去西海湾边搭架子盖楼子去了。三个人没再遇上什麽麻烦。
  只是这天严志新和关成章走在村北头一条不太熟悉的巷子里时,遇上了金根银根兄弟。
  金根银根是皮影戏王老头的双胞胎孙子,大的叫王金根,小的叫王银根。两人比其他娃年长,十六七岁了,算是村里的孩子王,统领著一批十一二岁的童子军,小六儿大福九娃子阿长什麽的,极其顽劣,无恶不作。上次拿陀螺塞严志新屁眼的那群伢就是他们手下。
  金根银根长得一模一样,生著弯弯的月牙目,眉眼都很长,有点儿豔又有点儿妖,下巴尖尖的,嘴又小又翘,脸很白,身架子很瘦。他们也像阿强那样蓄著齐额刘海,只不过脑後留了一撮儿长发,系了条比小麽指还细的金钱鼠尾辨。
  两人平日无事可做,就跟秋儿和薛逸卿学唱戏,金根唱小生,银根唱小旦,这时他俩找了块空地,执手对望,脉脉含情。一个唱: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另一个唱: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
  严志新碰到他们,心里咯登一下,拽著关成章加快速度。没想到还是给兄弟俩看见了。
  金根笑著说:"哟,这不是严哥哥麽,我们哥俩还一直捉摸著要再去看看你,哥哥的屁股又翘又圆,见过一次就忘不了,下回我和银弟的两根屌会好生轮流著伺候你。"
  银根努努嘴:"你看他旁边儿还有一个,你猜他俩谁的奶子更大一些谁的屁眼儿更紧一些?"
  每次不小心见著就是这种污言秽语,严志新额上的青筋一突一突地跳,拳头捏得死紧。
  关成章捉住严志新的袖子,硬是在他发作前扯著他离开了。
  金根银根在他们身後大笑,嘴里念:
  "四六七,一二一,长生门前将桃继;
  桃绯红,脸绯红,燕子南去琉璃冬;
  琉璃玉,玉生烟,游丝软木灵堂前;
  灵堂落,月如歌,草影树间会哥哥。
  大哥哥,身体壮,把了鱼尾下干凉;
  干凉湾,夜中船,彼山彼水彼色蓝;
  色亦空,空亦色,撑篙摇桨渡泪河;
  泪也长,愁也长,一十三徽望情郎。
  情若盏,郎比弦,盏灭弦断焚硝烟;
  烟织雪,迷煞眼,雪不雪来胭脂血;
  滴血额,点绛唇,桃开又是一年春;
  春复春,长又长,几载空渡两茫茫。"
  直到走了很远,严志新和关成章都能听见他们的声音,悬在脑後挥之不去。


人鱼山村 22 "为兄报仇"

  贾清和严志新和好的第二天,村里发生了一件大事,二流子王宝川死了。
  鱼村衰落的现状,村里男女老少总共加起来不过两三百口,除了阿南这种众人刻意排挤疏远的,哪一户不是东家长西家短窜熟络了。死一个人简直是头版头条,估计没等到尸体冷了就能闹得家喻户晓。
  王宝川死的前一天晚上还照例喝醉了酒,跟弟兄们去海边寻乐子,第二天就暴尸家中。
  婆娘喊他起来吃饭,喊了半天不应声,就进房去看,没想到刚一开门就闻到一股恶臭,王宝川瞪眼吐舌赤条条横在床上,那尸肉竟然还没隔夜就黑了臭了。
  一大早王家门外就围了一圈子人,有凑热闹的,有假惺惺的。王宝川的尸首被他弟抬出来放在大门口,王婆娘扑在死人身上呼天抢地:
  "哎呀我的宝川我的夫呀你死得好惨哪────这是造的什麽孽啊都是那些挨千刀的贱货害了你啊他们吸光了你的精气啊────我早就跟你说过他们不是东西是祸害人的妖精啊哎呀我的妈────让梅爷来评评理啊要为我们家宝川报仇哪把昨晚碰了宝川的妖精捉出来就地处罚啊──────"
  这时一个穿短衫扎著裤脚的男人从巷子那头跑过来,呼哧呼哧喘著气说:"梅爷说了,这几天他要闭门静心养神,吸地月之精华,以窥天兆吉象。你们做什麽,只要在情理中,梅爷都不管。"
  王宝川的弟弟王瑞福听了,当的一声操起一把砍刀,手往後一挥:"妈的,弟兄们跟老子上!砍了那害死我大哥的王八羔子!"一帮人浩浩荡荡朝海边去了。
  不一会儿就从茅屋里抬出个半人半鱼的黝黑汉子扔在沙地上。
  人鱼还在昏沈的睡梦中,被人这麽一摔,痛醒了,瞪著布满血丝的虎目,呆了好半天才弄清状况。他要遭殃了,苟延残喘了这麽久,还是躲不过,他眼里流露出一抹怆然的绝望。
  王瑞福以为这**养的不服气,还敢拿眼凶他,当下暴怒,一扬手,刀背咚地砸在人鱼头上,血立刻喷了一地,很快渗进沙子里看不见了。
  "啊──啊──────"人鱼捂住头打著挺乱滚,筋肉徒然隆起,那一块块油亮的鼓胀的肌肉仿佛泥人张手下最有灵性的黑泥,染著血,在刺眼的粼粼波光下闪著残忍而豔丽的清辉,衬著下体荧蓝色的鱼鳞,流金溢彩。
  围观的村民看呆了,他们这些干柴棒子似的南方小男人,怕是一辈子也练不就这一身力量的美。
  只是现在,这美浸著血,这力量因毁灭前最後一刻垂死的挣扎而倾囊喷发。这美是死亡瞬间的美,这力量是烧到头的蜡烛那最後一滴油、最後一跳火焰。
  王瑞福在刹那间震颤了。但他很快恢复正常,让弟兄把人鱼按在地上绑起来。用刀尖指著骂:"日你娘的骚货!你说!你用了什麽邪术害死了我哥!亏我哥看得上你的烂屁眼,次次寻乐子挑的都是你,你他娘的不想活了敢对他下蛊!"
  人鱼满脸是血,睁著眼咿咿呀呀地叫嚷,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王瑞福几脚踹上去:"还他娘的嘴硬!老子打死你!打死你你就知道是不是你害了我哥!日你娘的!日你娘的!我哥昨晚操了你,今天就他娘的死了!老子让你嘴硬!让你嘴硬!"
  人鱼趴在地上,已经不能动了,嘴里吐出白沫,和血混在一起。
  胡七拦住王瑞福,腆著脸说:"咳,兄弟,留一口气,让我们再找点儿乐子。"
  "找乐子都他娘的去棚子里找活的,这只别跟老子抢,老子要亲手剁了他,报杀兄之仇!"王瑞福踢开胡七,一手揪著人鱼短短的头发,另一手高高扬起,白花花的刀锋一闪,那抹惨亮的铁光停滞在空气中,顷刻被溅起的血雾撞散。
  "啊!"严志新闷喊一声,牙咬得咯咯响。
  "志新?"贾清在屋里喊,"海边怎麽那麽吵,发生什麽事了?"
  严志新见贾清抬脚要出门,急忙堵上去:"没什麽,村民打鱼呢,没什麽好看的。"他挡著贾清的视线将他推进床里:"你好不容易感冒刚好,小心又生病。再多睡会儿。我跟成哥就在外面,守著你。"说著又把窗里的草帘子拉上了。
  严志新走回关成章身边坐下,两手握成一个拳头抵住额头,青筋都冒出来了。
  关成章看著海湾边远远的那群人、那摊血,狠狠抽了一口烟,直接用手指掐灭烟头,说:"志新,你是不是怪我总拦著你,不让你多管闲事。"
  "不,我怪自己太没用。"严志新闷闷地说,"我以前老是自以为很了不起,遇见啥事儿都要打抱不平。我太傻了,我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些事情不是靠著满腔热血就能管得了的。"
  他揪住自己的头发:"如果在以前,十六七岁血气方刚的时候,我可能一头热就冲上去了,哪怕拼个你死我活,大不了同归於尽。可现在不一样了,长大了,是个男人了。是男人就有责任,对家庭负责,对朋友负责,对恋人负责,对自己负责。如果我做事总是不计後果,会拖累你,拖累贾清,就算你们没事儿,我死了,贾清会伤心欲绝,爸妈老了也没人供养。顾虑多了,再不能像以前那样单纯,真不知道是自己成熟了、还是成长的可悲。况且在别人的地头上,天高皇帝远,就算我拼了,也改变不了什麽。咱们干不过他们,干不过这群操蛋的魔鬼。"
  "我头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渺小。什麽热血青年拯救全世界都是假的,是小说里的谎言。人他妈就是一只小号调羹,难道还想舀起大海不成。"
  关成章没说话,阴著脸。
  严志新转过头,诚恳地看著学长:"成哥,我比你差太远了,我这人太冲动,不像你那麽冷静、遇事临危不乱。之前给你添那麽多麻烦,你别往心里去。以後也要多管著点我,别让我闹事儿。"
  关成章笑了笑,拍拍严志新的肩:"怎麽还说这种见外的话,咱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是死是活都在一起,大家共同努力,总能想到办法。"
  远处那群人拖著人鱼血肉模糊的尸体往长街西头的方向走去,海风把细沙一吹,了无痕迹,仿佛什麽也没发生过。

人鱼山村 23 黑钱

  贾清垂头丧气从梅爷家走出来,途中不远的前方,一个齿白唇红的少年站在路边兀自捏著兰花葱指,手一甩,仿佛正穿著戏服抖著水袖、凤冠霞帔地要亮嗓子了。
  男孩一看见贾清,哇的一声哭了,跑过来抓住他的胳膊:"这位小哥,快去救救我哥,他被困在树林子里出不来了。"
  贾清以前见过这双胞胎兄弟,当时只远远瞥了眼就被严志新拉走了,没细看。第一印象觉得他们都长得很漂亮,但眉眼有点妖,没秋儿那麽正。脑後还扎了条细辫子。
  贾清觉得很奇怪:"你没通知村民来帮忙麽,我一个人能干什麽呢?"
  男孩哭著说:"他们都坏,都不愿意帮我,我只能找你了。求你了,去看看我哥罢,他快死了。"
  贾清觉得很为难,一方面他对自己没信心,想回去找严志新来一起帮忙,另一方面眼前这男孩哭得很惨,梨花带雨的样子楚楚可怜。
  贾清突然想,哪能每次都依赖严志新呢,离了严志新难道自己就不能活了麽。他也是男人,他也有男人的自尊心。於是一咬牙,跟著男孩一起去树林了。
  走了很远,穿过错综复杂的里弄,拐过九曲十八弯的街巷,终於看见一条小土路蜿蜒著向坡上爬去,钻进一片遮天蔽日的森林里。
  贾清很惊讶:"咦,我在这儿待了这麽久,还不知道村尽头有这麽大一片森林。"然後又暗暗想:不知道从这儿能不能找到出路离开村子?
  男孩笑了笑:"小哥整日在南边沿海一块儿活动,当然不知道这麽一个地方。"
  一进森林,天光立刻暗下去,太阳被头顶密密麻麻的树叶枝杈挡住,一丝儿光都透不进来。偶尔一阵风吹过,四周呜呜响起一串怪叫,腾腾的烟雾像破布条一样在半空中扯来扯去,阴气逼人。
  贾清只觉得自己进了一个几百年没打开过的地窖,浑身汗毛刷的炸开,他开始後悔了。
  这时走在前方的男孩说:"小哥,这树林子可邪乎了。我们小时候,如果不听话的,娘就会讲很恐怖的故事,全是这林子里发生的。像什麽吃人的大蟒,黑糊糊的妖怪,还有会法术的黄鼠狼,变成漂亮的姑娘在半路上出现,冲你招手,如果不小心过去了,就会被它吸光全身的精气,变成一架皮包骨头......"
  "咳。"贾清受不了了,咳嗽一声打断男孩的话,"你哥在哪儿?"
  "就在前面不远。"男孩指了指,"他被一棵断树干压在下面起不来了。我一个人又抬不动。"
  贾清一听是力气活儿,捏了捏自己没几两肉的胳膊,有点心虚。
  这时脚下突然踩到个硬东西,发出哢叽一声,贾清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等他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被一条绳子拴住脚,头朝下吊在树上来回晃荡,离地只有十几厘米。他吓得忘了喊,一颗心扑腾扑腾地跳。
  男孩急了:"啊呀小哥,你这是中了以前人设在林子里抓野兽的圈套了,这可怎麽办。"他抓耳挠腮地围著贾清转了几圈,眼睛一亮,说:"小哥你等等,我家有剪子,我去取了回来帮你割绳子。"说完一溜烟跑了。
  贾清一个人被倒吊在树下,等啊等啊,等到天色晚了、树缝里最後几道光箭也快消失的时候,男孩还没回来。他又急又怕,再这麽等下去,血液长时间集中在头部,恐怕就要流鼻血了。加上他又怕黑,独自待在这麽个阴森恐怖的森林里,等到夜晚真的降临,就算不流鼻血他也会被吓死。
  这麽想著,眼泪扑嗒扑嗒就掉出来。"志新!"他喊了两声,四周静悄悄的,没人回应。他试著把腰曲起,伸手去解拴在脚上的绳子,可坚持不了一分锺就腰背酸软,那绳子反而越弄越紧,死死地卡进肉里。
  他很後悔平时没好好锻炼身体,如果是严志新的话,估计早就轻松解开绳子转体一百八十度跳到地上了吧。
  这时脚顶上绳子尽头的树叶里突然钻出几条滑溜溜的带状物,蠕蠕地沿著绳子向下爬。贾清定睛一看,顿时被吓得半死,那竟然是三条通体豔黄的蛇,全身倒鳞,缀著一块块铜钱大小的黑斑。其模样之狰狞,连傻子都看得出来一定带著剧毒。
  贾清大叫,两只手在空中乱抓,身体像荡秋千一样晃来晃去。那几条蛇已经爬了一半,吐著嘶嘶的信子快接近他的脚底了,其中一条更是张大嘴,眼看著就要咬下来。贾清想到自己的生命就要结束在二十出头这最美好的年华,又想到严志新和家中日渐衰老的父母,不禁悲从中生,彻底绝望了。
  这时旁边的灌木丛中传出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一个高大的人影从里面跳出来,抄著根又粗又长的木棍高高扬起,啪地打中那几条蛇,当即就毙命一条,另两条落到地上蜷成一团翻来滚去。
  那人扔了木棍,解开绳子把贾清抱著放在地上,帮他理了理衣服。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贾清在死亡边缘走了一遭,神智还有些不清,使劲揉了揉眼,才发现那人原来是关成章,正挑著眉看他,说:"你没事儿吧,好险。"
  贾清还没来得及说话,那落在几步开外的两条半死不活的蛇居然一前一後、不死心地又朝这边飞快游过来。贾清的心立刻又吊到嗓子眼儿:"小心!"
  关成章飞快地转身,两只空著的大手像铁钳一样去抓两条蛇的七寸,可惜这时森林里已经是乌漆抹黑一片,未免失了准头,只抓住一条。他拧著蛇提起来,使足了力猛地一甩,蛇身打在老树干上,只听咯咯几声,一条大脊全散了架,碎成一小节一小节的。
  就在关成章对付这条蛇的当儿,另一条顺著他的裤管滑进去,专往他两腿间看不见的地方钻。关成章瞅准它露出来的尾巴使劲一掐,迅速把它从裤子里扯出来。
  那蛇狡猾得要命,在刚露头、还没来得及被人捏住七寸的时候霍地曲起身子,往关成章胳膊上结结实实咬了一口。
  关成章的神色刷地变了,平时波澜不惊的脸上隐隐显出杀气,他"操"了声,腾出另一只手,一头一尾揪住蛇的两端,啪啦一声就把它从中间活生生扯成两截,内脏肚肠流了一地。
  关成章把碎得稀烂的蛇远远扔出去,从衬衫上飞快撕下一条布紧紧绑住胳膊大动脉,面不改色地从伤口中吸了几口血吐掉,又用随身携带的矿泉水漱了漱口。干完这些後,他拉住贾清说:"快走,晚了就来不及了。"
  贾清目睹刚才的一幕,已经呆了,虽然以前就隐隐觉得关成章是笑面虎,可亲眼瞧见他暴戾的样子,还是很不习惯。贾清脑子懵懵地被关成章扯著向前飞奔,直到跨进了秋儿家的大门,他才回过神,一想就觉得後怕,自己这回是闯了大祸了。
  秋儿正好送走一个犯了哮喘的女人,看见关成章嘴唇乌青皮肤蜡黄地冲进来,脸色立刻也变了。他手忙脚乱从几只斗屉里抓出四五味药,混合磨碎了敷在关成章胳膊伤口的四周,一边揉捏一边轻轻拍打,不一会儿就见一绺黑血从牙洞里流出来。
  秋儿一边做这些,一边用责怪的语气说:"怎麽跑到那片林子里去了,我早就告诫过你去不得,那儿地气阴寒,毒物滋生,长年罩著层瘴气,简直就是天然的毒沼,亏你命大,这回只是遇上了不足岁的小黑钱,要是再大些,你当场就毙命了。尽管如此,你再晚来半刻,就没命了。"
  关成章呵呵一笑:"我一向命大。"
  这时坐在一旁的贾清已经恨不得挖个坑把头埋进去。
  等那股黑血慢慢转红,关成章蜡黄蜡黄的脸色也恢复了大半。秋儿又施了几根针,把一种莹润洁白的膏药抹在他人中和太阳穴上,就无大碍了。
  "以後千万别再去那儿了。"秋儿顿了一下,"遇到毒物还是小事儿,至少有药可医,要是遇上王家那对双胞胎兄弟,恰好又在他们玩耍的兴头上,就是我也帮不了你们。他们把那片林子当作自己的乐园,常常闲逛的。"
  秋儿用很小很小、关成章和贾清听不见的声音嘟囔了句:"他们是魔鬼,是疯子。都疯了,这村子里的人都疯了。"
  另一头,严志新找贾清找得快成了疯子,等二人回到赵叔家,天色已经一片漆黑。
  严志新发现关成章脸色有些异常,衬衫也烂了,上面还沾著黄黄绿绿的药汁,当下眼神一冷,将他的胳膊一把抓过来,看见上面四个红红的小洞,就知道他被蛇咬了。
  "成哥。"严志新严肃地问,"这怎麽回事儿?"
  关成章笑笑:"没什麽,我去东北边儿的林子里看看能不能找到出路,不小心遇上蛇了。"
  "不对。"严志新脸一暗,"不可能,就你的身体素质而言,绝对不会轻易被蛇咬。"他突然想到什麽,两束犀利的目光箭一样射向贾清。
  贾清一直紧绷的神经终於断了,哇啦一声哭出来,断断续续讲了来龙去脉。
  严志新差点被气死,劈头盖脸骂了贾清一顿,被关成章拦住:"算了算了,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儿,至於麽。"
  严志新大吼:"还不过来给成哥说声谢谢,要不是他你现在还能在这儿站著麽!你不是还怀疑他偷你的东西麽!成哥要是因为你有什麽三长两短,得,咱散夥算了,就是你我也不原谅!"
  贾清抽抽噎噎对著关成章鞠了一大躬:"谢......谢谢成哥。"
  关成章笑:"举手之劳,做男人不能见死不救,这有什麽好谢的。"
  严志新还在吼:"你欠成哥一条命,你以後要是还把他当敌人看,我跟你没完!"
  ......
  吵吵闹闹了大半夜,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三个人坐在床边。
  "对了,贾清。"严志新说,"你下午没事儿一个人去找梅爷干什麽。"
  贾清低下头不好意思地说:"我记著你跟我说的话呢,我想早点把鱼石给他算了,也好快点回家。可是他关在屋里不见人,给秋儿我又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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