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死有什么好怕的。
他轻如梦呓的声音从我的颊边流淌过去。
反正孩子们会把我们埋在一起。
1.
冰凉的药水不断地侵蚀我的静脉,整个右臂已经一片冰凉。
小护士走过来伸手又把速度调快了一点,麻木中添了一丝刺痛。
我刚要开口说有点太快了,突然又想起还要赶回家吃晚饭,便闭了嘴。
窗外的天空慢慢地暗了下去,我向床头伸手想拿过手表看看时间的时候,凯布尔进来了。
那个年轻的娃娃脸医生脸色严峻地走到我床边,沉默半晌,轻轻地摇了摇头。
还是不行么?我问。
对不起,郑先生。已经二十天了,消炎的药物没有起效,说明您脑中的阴影并不是炎症。
那是什么?
我又问。
听我追问凯布尔却只是缄口,我笑了笑,说没关系。
早在二十天前例行体检的时候发现脑子里有一块阴影,我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脑子里的阴影,能乐观到哪里去。
这个位置可以排除掉脑膜瘤,如果不是炎症,恐怕是胶质瘤了。凯布尔低声回答。
他很明显地看出我完全听不懂他的医学术语,又轻轻地解释。
就是,脑癌。
我没出声,虽然我并不是医生,但这个字的死亡率有多高我很清楚。
凯布尔有些焦急地弯腰盯着我的脸。
郑先生,肿瘤非常容易转移和恶化,现在切除说不定还有机会治愈,请您跟家属说一下,尽快住院治疗吧。
谢谢,我知道了。
我宽慰地拍了拍凯布尔的肩膀,尽力露出一个轻松地笑容,即使我知道自己此时的表情再难看不过。
善良的年轻医生还想说什么奉劝我的时候,我却已经任性地合上眼睛,把头歪到一边假装睡着了。
2.
出了挂水室我转到卫生间洗脸,把戒指摘下来放在池边。
冰凉的水沾在脸上,额头开始一跳一跳地疼,我看着镜子里自己狼狈的脸,莫名地烦躁不已。
那是张年过半百的中年男人的面庞,狭长的眼睑尾端已经有了细密的纹路,尖削的下巴虽然没有过多松弛,却没有了年轻时那种英气逼人的线条,脸色很不好,漆黑的眼睛就像落水犬一样黯淡。
我自嘲地哼笑一声,把湿漉漉的双手在西装外套上随便擦了擦,眯着眼睛去摸池边的戒指。
看不清,也摸不到。
虽然视力还没有像医书上说的因为脑内的肿瘤而下降,然而却早在三年前就发现看东西一定要拿到远一点的地方才可以。
很常见的现象,俗称老花。
年轻的时候视力过人还觉得很骄傲,却殊不知年轻时视力越好的老了以后眼睛就坏的越快。
凡事无全美,这一点我倒是坦然接受了。
又用手背擦了擦眼角,我才看见在水管旁边璨然生光的戒指。
人要是能像宝石一样就好了,同样是一年年过下来的,它依旧耀眼,我却一日日衰老。
它铭记的爱情是永恒了,人却会死的。
永恒,这个词太绝望了。
我把戒指重新套上无名指,那根如同树枝般骨节突出的粗糙指头上只有三毫米的一圈皮肤是细白的,也只有摘下戒指的时候我才能恍然地觉察自己苍老的如此明显。
走出医院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迈阿密的夜空被无数辉煌的灯火映照的如梦一般璀璨。
我驱车回家,却隐隐闻到车内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味道。我低头,才发现自己全身都沾满了医院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气味。
没办法又转而去商场从头到脚换了一身。等我把车子停在自家车库里的时候,比平日晚了二十分钟。
3.
花园的小路灯亮着,玄关的灯也亮着,厨房的侧门开着条缝,隐约看到里面冒着热气的锅子。
我心里一暖,模糊的视线却让鼻腔酸了。
好像是听到了我回来的声音,屋子里传来急切的脚步声,我熟练地换了兴奋的表情快步迎了上去。
在我踏上龘门前台阶第一级的时候,那门也从里面打开了。
满目馨黄中那个人飞扑到我怀中。
我往后退了半步,熟练地把他稳稳接住。
怎么今天晚了?他审问般地抬脸,双手却担忧地更加紧抱着我的腰。
被公司做清洁的孩子弄脏了衣服,所以去买了新的。我抬手把崭新的西装亮给他看。
他愣了一秒,表情软了下去,呼出一口气来又伸手捏我的下巴。
脏了就换新的啊,败家老头。
我微微俯视他故作生气的脸,他曾经光洁的皮肤也开始蔓延几不可察的细纹,但除此之外岁月却不公地没有在他脸上留下过多的痕迹,他的一双眸子却仍然透亮如少年一般,双唇在我看来也依旧娇嫩。
也许这就是手执画笔的画家的魔龘力,能够凝固瞬间,也能滞缓时光。
这个同我一样年过半百的中年男人,是我的枕边人。
我爱他,从十六岁那年起。
只爱一个人,就占据了我人生近八成的光阴。
可即使这样,要让我离开他,还是舍不得。
他停在我胸前呼吸静好,我想吻他,却不知为何地,退缩了。
夜间的风轻轻地吹拂过来,花园里被他精心照料的植物撒发着令人迷醉的味道。
我把脸埋在他带着松节油香气的细软发间,久久无法出声。
因为我怕我甫一开口就会崩溃,就会从整个腐朽的身体中喷涌出恸哭和哀伤。
4.
你又胖了。
饭间他突然伸手过来捏我的肚子,松松地抓了一把后,脸立刻就沉下去了。
有么。
我随口敷衍,又叉了一块鸡排。
今天起晚饭少吃一点。
他冲我横眉冷对,把叉子抢走,推了一盘花椰菜过来。要多吃蔬菜。
我又不是兔子。
我腹诽,却没说出口,乖乖地捧了花椰菜艰难果腹。
已经不敢想他亲手做的晚餐我还能吃几日,我却命令自己不许违背他说的任何一个字。
我爱他。
这世上最爱。
允浩?
他却有些吃惊,歪着头看我。
怎么了?
我认真地咀嚼蔬菜,端起番茄汤喝了一口。
你以前很烦花椰菜的。他说。
我现在也很烦啊。我点头。
今天怎么肯吃了。他又问。
你要我吃我就吃啊。我答。
唉,你最近怎么这么可爱啊。他感慨了一句,手掌在我胖乎乎的腹部拍了拍。
唔。我把脸埋在汤盘里,闷闷地只应了一个模糊的音节。
他见我兴致缺缺,也端坐回去开始专心吃饭,圆圆的眼睛却仍然不断地瞟我。
我最近画了新画呢。
他安分不下来,又找别的话题说。
是么,画了什么?
我只是很自然地接口问,他却脸一红,有些局促地用勺子搅动番茄汤,不说话。
突如其来的沉默和多年未见的羞涩表情让我突然激动又好奇,倾身追问。
到底画了什么?
他的眼睛很亮,笑眯眯地凑过来,回答的两个字几乎全是气声——
宙斯。
我浑身一震,半截花椰菜带着沥沥拉拉的汤水掉在了膝盖上。
5.
我们是因为一副名叫《万神之王》的画相爱的。
嗯,可以这么说。
他高中的时候是比我低一级学画画的艺术生,有一次他要参赛的题目就是宙斯。
只是在学校里偶尔撞到过一次,他就非要把我当原型画下来,我没同意,他却还是擅自把我的脸安在了那个希腊大叔的脖子上。
他叫那幅画《万神之王》,并且说那是他艺术生涯的起点,说我是给他重生的宙斯大神。
甚至有一次情至浓时他真的抱着我用哭腔喊我“Zeus”,那一瞬间我……
我真的无法形容,人类的语言太有限了。
那幅画在我们第一次决裂的时候被他撕毁过一次丢到窗外,我又花了一整天的时间一点点拾回来拼好。如今被我们视作珍宝地密封在玻璃相框里,挂在楼梯的顶端。
它无时不刻地提醒着我,我们为了今天,曾忍受过什么,曾付出过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而此时的我再回想起这着一切,再回头看那副历经沧桑的残破的画的时候,却只觉得愤懑和痛苦。
我以为我已经把所有的苦难和离别都熬过去了。
我以为我跟他的未来再不会有任何伤痛了。
我以为我们还能有漫长的,永远没有尽头的人生可以抱在一起享受。
那个神,为什么仍然如此固执地不肯公平以对每一个人呢。
为什么他始终,不肯听到我龘日夜的祈祷,也不肯稍微放松他冷酷的审判呢。
我曾对他发誓我会用我的一生去弥补和完满我们的爱情,可我的一生,它却如此短暂。
短得让我对自己曾用这可悲的三十余年许下誓言的行为感到可笑和汗颜。
现实残酷,就在你满以为自己还有无数个日夜可以做无数想要做的事情说无数想要说的话的时候。
它让一切,戛然而止了。
6.
吃了饭我缠着他要看画,他推说还没有画好不许看。
我只好窝进沙发里看一群喜气洋洋的孩子们在电视机里嘈杂笑闹,不知道在开心什么。
他收拾了餐具也靠坐过来,我闭着眼睛,突然觉得额头上一阵冰凉。
最近很累么。
他跪在我旁边的沙发上,双手伸过来帮我按摩,一直隐隐作痛的脑袋似乎舒服了许多。
还好。
我低声答。
这几天你的脸色很不好呢。
听他温柔地声音我很想看看他的脸,可我不敢睁眼。
可能是天气冷了。他自顾自地喃喃了一句,空出一只手捏我的脸。
大胖熊要注意保暖。
我大笑起来,伸手把他抱到自己的腿上。
他是个很孩子气的人,善良地让人无奈,坚强地让人心疼。虽然小的时候母亲就死了,父亲和弟弟也在他十七岁那年先后因意外去世,但如此之多的打击却没有在他干净的灵魂上留下过多的阴影。他的笑容有着治愈一切的力量,这么多年来,只是看着他的脸,我就能忘却所有不快。
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我深爱到灵肉俱痛的人,你要我怎么舍得离开他,怎么舍得放弃这个有他存在的生命。
我认真地考虑过告诉他自己身体上的问题,可每每看到他这样无忧地冲着我笑,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开口。
前几日我还想说不定真是炎症便没有多说,可如今事实已经向最可怕的方向走去了,我没有力气隐瞒,却更没有勇气坦白。
我很清楚,一旦我告诉他,这就不是一个人的病痛,而是两个人的磨难了。
而我不忍用自己的疾病去折磨他。
我也无法忍受只因我的一纸诊断就毁灭他这么多年安享的平静和幸福。
我爱他。
这世上最爱。
7.
因为工作不同的原因,我们的作息时间多年来其实一直有着严重的偏差。
虽然作为曾小有成就的画家,但他不喜欢名利浮沉,近年所出作品甚少,只是偶尔会到教会的艺术学校授课,闲暇时间涂抹几笔就是全部的工作。
而我却在父亲死后将他庞大而黑暗的经济王国解散,自己去迈阿密的一间证券公司做分析人。
他严格恪守每天必须睡八小时以上的铁律,所以差不多十点就会上床睡觉,早晨又很早起床然后沿着海滩跑步,是绝对健康的生活方式。
今天亦然,差一刻十点的时候他端了牛奶到书房,我们一起喝完之后他吻我的唇角然后说晚安。
我笑着目送他走出去将门合上,然后转回去面对我亮着白光的电脑。
他什么都不知道,这就够了。
额头还在隐约地痛着,我把屏幕上的字号调大一些,却还是有轻微的重影。
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一只老旧的怀表,外表看去仍然在正常的运转,但其实内部早已千疮百孔,每一个部件都在不断发出艰难的**,出现各种各样让你不得不承认它已经无药可救的问题。
我将笔记本电脑盖上,蹲在椅子上,抱住了头。
我要死了。
如今当这个念头第一次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一瞬间的震撼宛如当胸被砸下一拳。
之前我所有的想法都是我可能会离开这个世界,我可能会离开我的挚爱,我可能再也无法站立在这片土地上。
然而当你直白而又确切的想到自己或许将要死亡的时候,那又是不同的痛楚。
何时会死如何死去,不是没有想象过。
在经历刻骨铭心的失而复得之后,我曾很认真的承诺至死不会放开在中的手,我想的是我们能一起走到最后一刻,两个人都垂垂老矣,我们并肩坐在毕士肯湾的沙滩上,腿上盖着毯子,双手紧握,我抚摸着他的头发,他抱着我的胳膊,阳光倾泻在我们松弛的皮肤上。
然后我们一同对上帝说我们已准备好了。
那是我梦想中,最美丽的终结。
它听上去如此简单,但最简单的,往往最求不得。
譬如爱恨。
譬如生死。
8.
我在临近午夜的时候才走回卧室,海风从落地窗的缝隙中吹进来,掀起薄雾一般的纱帘。他睡在大床的一端,容颜安宁,呼吸轻浅。
迈阿密滨海的月光笼罩着他无暇的脸庞,睫毛在鼻梁上投下温柔的垂影,我跪在地板上凝视着他的脸,仍然没有落下一个哪怕最最微弱的亲吻的勇气。
现在的我甚至在想,倘若他十八岁那年没有在校园盛放的刺槐花树林中撞到我——
这瞬间我简直要为自己突然的懦弱笑出声来。
我自知并不是个慈悲大度的人,我占有的东西宁愿交给魔鬼也不愿失去。以前很多时候听到一些无聊的关于自己生病所以就专门撒谎让爱人离开自己的故事总是嗤笑以对,如今想来,我却沉默了。
我捻了捻他潮湿的发尾,他是个心思格外细腻的人,不愿坦白的我没有一直瞒下去的自信。可若要让我把他亲手从自己最后可怜的苟活中推走的话,我也自认办不到。
我一直努力倾尽一切给他幸福,并且绝不容忍其他人占有这个权利。我深信自己是这世上最希望他幸福的人,同时却又明白自己也恰恰是最残忍而不可理喻侵略他生活的人。
他一直温柔地包容我,即使在对我最最失望和愤恨的时候,也未曾忍心伤害我分毫。
我叹气,把目光从他脸上挪开,然后仰躺在了床的另一边,我把双手交叠着放在腹部,合上了眼睛。
然后就在下一秒,熟睡的他微微动了动,将身体转向我,湿润的呼吸落在我的肩膀上。
习惯二字,从未如此令我动容。
而我仰着脸,一动不动。
许久,只听到自己的热泪顺着眼角流下,砸进耳廓的轰鸣。
9.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正听到他在打电话,我无意识地听了两句,就知道那一边是谁。
沈昌珉,在中小时候的邻居,关系亲密到差不多是亲兄弟一般。这个智商很高的孩子如今留在家乡首尔工作,有了自己的家庭甚至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生活异常完满幸福。
我很快就听到了在中挂电话的声音,然后是急促的脚步声。
允浩!
他激动地喊我的名字,我坐起来,他飞快地走进来,扑到我面前。
猜猜发生了什么?
他兴奋地看着我,双手抓住了我的手腕。
昌珉要过来看我们么?
我尽力笑着,猜测。
他摇头,咧嘴大笑起来。
Phyllis要嫁人了!
唉?我有些吃惊。Phyllis是昌珉的小女儿,今年二十四岁,也确实应该结婚了。
你猜猜嫁给谁!
他又故意为难我。
我想了想,只能茫然地摇头。
是嫁给Colin唉!太好了不是么!
我更为震惊,说不出话来。
虽然我和他不可能有孩子,但三十二年前我们曾在韩国领养过一对六岁的男孩,并且将他们抚养到成年。
他们在我们当初要领养其中一个的时候就不肯分开,所以我们把这两个孩子一起带走了,只是我们没有想到,他们至今也不肯分开。
Sue和MIcky,Sue的名字意外地跟在中早逝的胞弟重合,所以我们一直认为这两个孩子其实正是命运的补偿和恩赐。
他们后来一同去往西雅图生活,也领养了一个孤儿,就是在中此时口中的Colin。
下下周就举办婚礼,昌珉邀请我们回国参加。
他异常明媚地笑着,兴高采烈地凑过来吻我的脸颊。
我也不自主地扯动嘴角,至亲之人的幸福结合必然是极好的,这昭示了我们将会有新的,愈发壮大的家庭。
可此时当我将怀中的人紧紧环抱,他还在兴致勃勃地计划购置礼物准备动身前往一个盛大的婚礼的时候。
同样沉浸在这欣喜中我却再次心生了难以抑制的悲凉。
仿佛只身一人坐在黑暗的窗外,那窗子里温暖的室内有幸福的人们在无忧无虑地生活,而我却只是一个旁观者,那幸福与我无关,那温暖我触不到,我沉默地凝视着他们,风雪落满肩头。
10.
凯布尔医生真是个可爱的年轻人,对自己的工作和患者有着吓人的热情。
我无奈地注视着一遍遍固执震动的手机,再一次按下了“拒绝”键。
要珍惜生命,要积极治疗。
呵,说来轻松。
我所有的挚爱至亲都在为了一场婚礼的预备紧张而狂喜着,我怎么忍心打破这一切。
今天早晨我第五次忘记了办公室的门锁密码,我的记忆力在疯狂的减退,我知道这是肿瘤在飞速侵蚀脑细胞的后果。
我在阳光耀眼的落地窗前坐了一会儿,然后打开电脑,停顿了半分钟,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跳跃起来。
十一点半,在中吃惊地看到我站在回廊里,
但他穿着T恤正在系鞋带,似乎是要出门。
我也有点惊讶,问他要去哪里。
我要去市区买颜料。
他说着,有些不安地走过来。
怎么突然回来了?
他问我,仔细地打量我的脸。
即使看不到我也知道自己的脸色近来已经变得越来越差,我立刻掩饰地抬起手,好像受不了正午阳光一样挡住了眼睛。
最近不是有很多事情么,我请了假。
我尽力轻描淡写,他没说话,静静地看着我。
在这种让人无处遁形的视线里我感到了将要被戳穿一切的恐惧,正要转移话题的时候,
他突然咧嘴笑起来。
真的么?那太好了!
我松了一口气,走过去亲他的脸。
你难得休息,早知道我就改天再去了。
他有些懊恼地拉扯衣服的下摆,喃喃。
没关系。我伸手给他把头发整好。
那我快去快回。他沉默了一下,语速很快的说完,就匆匆往外走了。
他拉开门的那一刻也不知是什么在支配我。
我突然追上去一步,大声说。
或者你带我一起去吧!
他愣了一下,回过头来,满面都是惊喜。
真的?
我点头,他就跑回来大笑着抱住了我的胳膊。
11.
其实我是直接辞了职,但我依旧只能撒谎。
谎言堆砌谎言,无法回头。
在中兴奋地开车带我去市区,一路上说了很多话。
我才发觉这么多年来其实我们很少一起去什么地方,我从来没有陪他看画展或是买颜料。
虽然非常了解这个人,却对他热爱的领域所知甚少。
甚至不认识他工作上的朋友们,也很少过问他的创作。
这么想来,愧悔不已。
他在一个看起来很不起眼的小店门外停下,然后跟坐在门边的老板热络的问好。
那个大胡子的美国老人似乎跟他很熟,我却没有见过。
这是斯图特。在中向我介绍。
我还没说话,斯图特却开朗地大笑起来:
这就是你的「小毛茸茸」么?
我没听明白,转头就看到他突然羞赧了脸,盯着自己的脚面。
斯图特笑得更加夸张,伸出熊一样的手掌使劲拍我的肩膀。
后来我才知道斯图特退休前也是教会的画师,跟在中关系很好,但是每次留在中吃晚饭的时候都会遭到婉拒。
我还有「小毛茸茸」要照顾,他不太喜欢饿肚子。
每次都是这个理由,所以很多画师朋友都以为在中是养着脾气很差的娇贵宠物。
这么听说有点无奈,却又感到甜蜜和凄凉。
我转头看他,他正把一个罐子里的颜料用细小的毛刷子蘸了涂在画布上,然后对着光认真地看着。
昏暗的室内只有他脸上照了一线亮光,我迷恋地看着他,直到强烈的光线侵蚀视野,瞳孔慢慢地失去了聚焦。
12.
头痛越来越猛烈,间隔越来越短,维持的时间越来越长。
我再没有去公司,只说是请了长假,整天呆在家里。
他在画室的时候我就剪剪草坪看看书,惬意的生活却让我愈发清晰地听到了渐渐急促的丧钟。
距我们要回国还有三天的时候,我第一次出现了短暂的昏厥。
清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倒在卫生间里,满身冷汗头痛欲裂。
我挣扎着抬腕看了看表,五点半,记忆的最后停顿在大概十分钟以前。
心里顿时一凉,我摇晃地站起来,眼前一片眩晕。
还没迈出第一步,呕吐感疯狂地上涌,我重新俯身,甚至觉得要把自己所有的脏器都吐出来了。
很快我就听到了楼上画室门被突然打开,我立刻用尽全力将手压在马桶的抽水按钮上,以掩盖自己的声音。
我用了三分钟拼命平静下来,擦掉汗水和污渍,然后走出卫生间。
他站在外面,担忧地看着我。
怎么了?
马桶好像坏掉了。
要给维修工打电话么?
不用,我已经修好了。
于是他放心下来,说马上就画好就下来陪我,然后重新回到楼上去了。
我听了到门重新闭合的声音,慢慢地抱住头蹲了下去。
脑子里似乎有一只铁楔在搅动,我挣扎着走回卧室,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扁扁的盒子出来。
盒子里并列放着二十支50mg的注射玻璃瓶,里面是透明的液体。
我用颤抖的手敲开一瓶吞了下去。
冰凉的药水顺着喉咙流进胃里,我坐在地板上,将那倒空的药瓶翻转过来。
Polamidon。
美龘沙酮,强效镇痛剂。
13.
我到网络上找了很多资料,原来呕吐晕眩昏厥剧痛,这都只是开始。
慢慢地我会像忘记办公室门锁密码一样忘记所有的东西,嗜睡,偏盲,颜面麻木,肢体失调,到最后甚至失语和失聪。
就像一颗从里面腐烂的果子,最终所有的问题都会越来越显著地爆发出来。
距离Colin和Phyllis婚礼还有五天的时候,我们坐上了飞回首尔的航班。
这是我们最初相遇的城市,我透过蒙蒙的云望着那下面林立的高楼,想起自己十八岁那年第一次回国的心境。
物是人非,所有的都已然完全不同了。
我将手探过去握紧他的,他闭着眼睛,却将很自然地将手掌翻转,反握住我。
我这一生中,也只有他从未改变。
我爱他。
这世上最爱。
而三千米高空之上,他指尖彻骨的冰凉。
昌珉开车来接我们,Phyllis结婚的事情让他忙得厉害,看起来也瘦了很多。
只比我们小两岁的昌珉也不再年轻,却仍然活泼而敏捷,对在中的依赖也与往年无异。
他兴奋地大叫着扑上来拥抱我们,我们也激动地回抱他。
久别重逢的心情虽然可以理解,但是三个老头在机场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实在是很难看。
随后昌珉载着我们到他家去,一路上他们兴奋到交谈,而我默默地看着黄昏中呼啸后退的街道。
对了。
快要走到我们三个一起就读的高中所在的那条街的时候,昌珉突然说。
誉中去年在城北重建了,原址盖了新的世贸中心。
昌珉的声音无限寂寥。
我下意识转头看身边的人,在中也愕然看着我。
然后我在他茫然的眼睛里看到了玻璃外面崭新耸立的全镜面摩登大楼,流光溢彩地折射着晚霞。
我们无言地对视着。
瞬间觉得彼此的表情,前所未有的无力和苍老。
14.
他曾跟我说过很多次,一定要再来看一次誉中绽放的刺槐花。
那是我们记忆中独一无二的美景,我们的第一次相遇,就是在那一片梦般的刺槐花林中。
我也无数次地承诺一定会同他一起回来看刺槐。
然而,它永远不可能兑现了。
望着那完全陌生的一排高楼,我说不出话来,他也沉默了。
好可惜。许久之后,我低声说。
他摸索着抓住我的手,安抚地拍了拍。
依然是这样,这个人,他即使自己也已经痛到极限,却还是要强颜笑着,担忧我的感受。
我将他的肩膀揽进怀中,无言地亲吻他的头发。
昌珉透过后视镜看着我们,喉咙里逸出微弱的叹息。
当晚我们就暂住在昌珉家,他的妻子苏茜是个温婉的中国姑娘,烧的一手好菜。
昌珉的两个儿子早年就成家,如今都在国外,空荡荡的房子里只有两个人,就如同我们在迈阿密的屋子一般,虽温暖却太过安静。
吃过饭大家聊了很久,其间我觉得不舒服,到卫生间又服了一次药。
在舒适的客房里,那一晚终于枕上故乡土地的我睡得意外地安稳。
我们交颈而眠,一夜无梦。
15.
我朦胧中听到了鸟类的啾鸣,睁开眼,视线内却一片昏黑。
似乎是还没有天亮,我动了动从枕下摸出表来想看看时间,却将他也惊醒了。
他呢哝了一声,习惯性地凑上来吻我的下巴,迷迷糊糊地摩挲着我的肩窝。
不敢出声也不敢有回应,我全身僵硬着,重新闭上眼睛假装熟睡,极力地遏制着颤抖。
我。
看不到了。
那只我此时握在手心的PatekPhilippe男表是他送给我的五十岁生日礼物,有着强大的夜视功能,即使在最黑暗的环境下也能看到莹然跳动的指针。
可方才我眼前却依然只有无尽的黑暗。
然而此时让我恐惧的却不是自己突如其来的失明,而是我无法将自己的疾病隐瞒下去了。
在回首尔之前我曾祈祷请让我无论如何能安度这短短的一周。
看来那个神,他并没有听到。
或者正因他听到了,才在第一天,就恶毒地粉碎了我所有的岂望。
我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呼吸显得平缓而悠长,他似乎相信了我的伪装,无声地从我怀中退开。
他悉悉索索地穿好衣服,我只听到了门锁的滑扣极细微地发出碰撞的轻响。
满室静谧中,我蜷缩着挽留他残留的体温,终于剧烈地颤抖起来。
16.
极端的恐惧中我失去了知觉,不知过了多久,觉得有人温和地推我的肩膀。
我下意识睁眼,视线里的那张笑靥恍如梦境。
起来吃点东西吧?下午我们去看看Phyllis和Colin。
他笑眯眯地附身看着我。
我看着他清晰的面庞,在确认这并不是梦境之后,刹那的狂喜几乎让我流出泪来。
他猛然被我拉倒在怀里,我用尽全部力气紧抱他。
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减轻我哪怕万分之一的恐慌和脆弱。
允浩?
他诧异地喊了我一声。
我放开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呵呵,做噩梦了。
我随口说着,拿起衬衣穿了起来。
他看了看我发白的脸,大笑着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