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Phyllis和Colin在摄影棚里拍摄婚礼上要做海报的婚纱照。
两个漂亮孩子站在一起真是般配,怎么拍都很好看。
我们正在沙发上坐着欣赏他们之前旅行时候拍的风光型结婚照,门外突然传来了嘈杂的声音。
爸!
迭声的呼喊传进来,我们转头去看。两个穿着同款式衬衫的男人便脚步轻快地走了进来,其中一个有着满头耀眼的红发。
这是我们的两个养子,sue和micky。
如今也有四十多岁,要像我们一般开始经受岁月无情地洗礼了。
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我们这个家庭彼此之间的感情着实至深。
大家坐在一起正有无数的话要说,我突然站了起来。
我们拍一套全家福吧。
国内外住地不定,孩子们又很忙,多年来我们难得几次团聚。所以我这么说了之后,所有人赞同。
但除我之外没有人知道,这或许是我与他们的最后一次的相聚了。
将近十口人拍一张照片也很麻烦,只是几张就折腾了一下午,拍完之后天都黑了。
昌珉在一边把大家聚齐起来讨论去哪里吃饭,我把收拾设备的摄影师叫住,拜托他再帮我多拍一张。
在中被我从Sue和Micky中间拉出来的时候还有点茫然,我搂着他在长沙发上坐下,然后依靠相机和胶片将这一刻变成永恒。
快门声之后我转头凝视他的侧脸,他也转过来,似乎吓了一跳。
看到他惊愕的表情我才觉察到自己的眼眶已然湿透。
灯光太亮了。
我一边回手去揉,一边喃喃地抱怨起来。
18.
那一天在我们关灯然后要睡觉之前,他同往常一样与我低声说了晚安。
我没回答,他等了两秒钟,以为我没听到,转过来冲着我的耳朵又说了一次。
晚安。
温柔的气声。
有半晌我们彼此间悄无声息。
我爱你。
然后这是我轻不可闻的回答。
听到这极罕见的告白,他惊诧地瞪起眼睛,我转头看着他,然后凑过去亲吻他的嘴唇。
我深切地感受他口舌中的味道和温度,把它们封存在身体最深的角落里。
这样就算到了最后,我什么都忘记,什么都无法表达无法感知的时候,我还是会记得他。
我深知自己已然是一个不知何时生命就会永远止步在此时的人。
也许连明天的晨曦都无法看到。
我说爱他,我吻他。
是因为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这么做。
他并不是我年少时的一片刺槐花林,我不能同样用「好可惜」三个字就概括我们最终依然多舛的爱情。
我决定在每一个夜晚来临的时候都重复这样的话语和动作。
那样即使我再不会醒来,我生命中最后留给他的也是爱语和深情。
我最后带走的,也是他只给予我的亲吻和温度。
19.
我在心里默默祈祷了很多次,然后小心翼翼地睁开双眼。
海蓝色的水晶吊灯在狭窄的视线里折射着清晨的阳光。
我松了一口气,转头去拿手表。
八点十三分。
床的另一边已经空了,我探手摸了摸,没有温度。
我穿好衣服走到客厅里,在中正在和昌珉聊天,两个人的脸上都绽放着耀眼的笑容。
而这么多年来,我唯一的进步是不会嫉妒地打断他们。
毕竟这个完全不逊色于我的,高大英俊的老男人,比我还要多陪伴在中近十年之久。
我的脚步声很轻,在中却回了头。
今天起得很早嘛。
他咧嘴笑着,仍然显得很纯真很年轻。
我点头,顺势在他沙发的扶手上坐下。
坐到那边去。
他却指着对面的单人沙发,低声。
孩子们在呢,有点长辈的样子。
我很不满。
挣扎了一秒钟,却还是顺从了。
他冲我一笑,又转回去跟昌珉兴奋地聊起来,似乎在说初中时候一个追求昌珉的女孩把他误认为是昌珉女朋友然后很可怜地当即死心的事情。
这种事明明很无趣,真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要一次次重提。
我闷闷不乐地听着,只能很傻地假装对墙壁上的画很感兴趣。
在中很快就发现我并不是很喜欢他们的话题,便说起了婚礼的事情。
我终于有话可说,立刻建议了市中心一家很不错的手工蛋糕店。
他们立刻愕然地看着我。
我茫然地住口,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允浩哥,我们昨天晚上不就是去那里订的结婚蛋糕么?
许久之后,昌珉犹豫地说。
我的心沉到了脚底。
只是一个晚上而已,去过什么地方做过什么事情,我都忘记了。
对,昨天吃完晚饭后其他人就先回家了。是你跟昌珉推荐了那个店,然后带着colin三个人去订的蛋糕。
他盯着我的眼睛,神色有些恐惧。
我手心已然汗湿,头又痛起来,只能敷衍着说自己在开玩笑,然后站起来掩饰般往花园里走。
留下他们在我身后面面相觑。
20.
我一个人坐在落地窗前的地板上,和煦的阳光笼罩全身。
窗外的草坪上,大家正忙碌着扎粉色的气球桥,来来回回搬放桌椅。
马上就要在神面前许下誓言携手度过余生的Colin和Phyllis两人并肩坐在台阶上,可能是在确认次日婚礼的流程。
我看着他们年轻的幸福的笑容,想起我此生唯一的婚礼。
是在阿姆斯特丹的一所乡间教堂里,那里有全世界最美的郁金香花田,苍老的神父有着浓重的爱尔兰口音,他祝福我们,反复念颂了那一篇《赞美诗》。
这一切都过去几十年,却仍然清晰如昨日一般。
我低头凝视自己的那一枚戒指,素白的戒面上镶嵌了九颗钻石,是Cartier结婚对戒中很奢侈的一款。
当初他无论如何也不同意买这么贵的戒指,然而我却反常地一再坚持。
只因曾听说。九在古文字中,是永恒的意思。
每个人都是这么期冀的,岁月却并非对每个人都那么仁慈。
我苦笑,慢慢转动指环,钻石的切面反射着华丽的光芒,直刺得人眼眶泛湿。
21.
婚礼当天天气非常好,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
昌珉把Phyllils的手交给Colin,然后把强忍啜泣的苏茜搂在怀里,这是最深的喜悦和失落。
我转头去看在中,他正开怀地笑着鼓掌,却也在下一秒回过头来。
宏大的婚礼交响乐围绕着,他俯身过来吻了我的鬓角。
如在当年那间寂静的乡间教堂中一般。
我突然希望全世界毁灭在这一秒的,全身心希望。
因为这是最幸福的一刻,不必生离,也没有死别。
终结于此,谁都不会感到痛苦。
我并不惧怕瞬间的崩塌,我只是无法忍受一切都在慢慢腐朽的折磨。
而最令我痛苦的,是这折磨终有一天还要让我深爱的每一个人背负。
甚至常常觉得那痛,正在比疾病更迅速地摧毁我。
我并不是个懦弱的人,如今却在无时不刻地盼望着解脱。
然而我看着他凝视我的眼睛,那里面有着沉淀近半个世纪的深情。
我们是一样的,卑怯地盼望能跟彼此白头永偕。
身畔这个人早已是自己的生命。
我们怕死,更怕独活。
22.
要离开首尔回迈阿密的那天,我们一家人一起吃了晚饭。
我有意无意地提及想要辞职休息的事,说觉得自己老了,想要活的轻松一些。
孩子们都有些惊讶,在中却淡淡地笑着,说那样也好。
哥,你们不如回来住吧。
昌珉提议之后几乎是全票赞同。
确实,我们已不再年轻,两个人呆在迈阿密,是有点让人无法放心。
过几年再回来吧。我拒绝道。
在那里已经习惯了。
我说完扭脸看在中,有些抱歉。
毕竟我是在美国出生和长大的,他却只是因为我才定居在那里。
然而他却只是莞尔,无条件地点头赞同我。
吃完饭我们一同乘电梯离开饭店,观光电梯全透明的墙壁外面是首尔绚丽的夜景。
天河般流动的霓虹灯照在每个人的脸上,显得光怪陆离。
我觉得有些头疼,闭上了眼睛。
电梯轻轻地晃动了一下,我下意识抬眼,发现显示楼层的电子屏在最后跳跃的一瞬间显示了“32”这个数字,然后熄灭了。
同时熄灭的还有电梯里明亮的顶灯。
骤变只在一瞬间就发生,所有人的尖叫都来不及喊出来。
载着我所有家人的这一间小小的电梯,就那么决绝地脱离了机械控制,直直向着地狱坠去。
这是对于我前一天那个关于毁灭全世界的恶毒念头的。
惩罚么?
自由落体运动中,从32楼摔下的冲击,绝对能震碎所有的骨头。
我惊恐地瞪视已经完全漆黑的电子屏,用尽全部力气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黑暗中穿过挤挨的众人紧紧握住了那只熟悉的手。
他也同时回头立刻抓住了我的手指。
我隔着重重晃动的肩膀看着那张被遮挡了一半的脸,那一刹那他的表情我想即使来生我也不会遗忘。
无法形容,只是在他向我投以炽烈目光的那瞬间,一切都苍白了。
只是一个眼神而已,但在这仿佛永无止境的**中,在这发现身患绝症的一个半月以来,我第一次觉得自己能够活下去。
23.
五十五岁的那个夏天,我又一次与死神奇迹般地擦肩而过。
同时躲过噩运的,还有我这世上全部的亲人。
我抬头看着那个亮起来的数字“2”,几乎要感激地跪倒哭出来。
在最后的那一秒,这一间承载了我一切的失控电梯终于恢复了正常,停止在了距离地面不到十米的地方。
电梯门洞开的那一刻,心有余悸的惊呼充斥了每一寸空间,劫后余生大家开始握住门外人们的手往外撤离。
巨大的制动力让我瘫坐在地板上,我艰难地爬动了两步,顺着自己紧紧握着的手将那个人抱在怀里。
他也在颤抖,却伸出双臂安抚般轻拍我的后背。
别怕。
我说。
我不怕。
他微弱地笑了一声。
我亲吻他的额头,听到他低低的回答。
因为你在这啊。
那简短一句话,却不啻一场残酷的凌迟。
许久之后我却只是沙哑地吐出三个字。
我爱你。
而这世间最美的句子,却因我的哽咽,变成了一声勒断在舌尖的悲鸣。
24.
回到迈阿密的时候,凯布尔医生发来的邮件已经快要把我的邮箱挤爆。
我一封封地依次删除,突然看到一封来自“肯·斯图特”的邀请信。
是那个卖颜料的大胡子老人。
第二天下午,我搭计程车前往市区,在那间光线很差的小店门口见到了他。
斯图特是个很典型的美国人,开朗直率。
金是个好孩子。
他这么说着,把一杯蓝山放在我面前。
我捧着杯子,等着他的下一句话。
可他的运气并不好。
斯图特乱糟糟的花白胡子勾勒一个笑容。
我啜饮一口咖啡,没有接话。
你要离开他么。
老人突然说,我很惊愕。
不是你猜测的那个原因,不要怕。是我自己看出来的。
我心里一紧,却只能沉默。
为什么,是因为不能解决的原因么。
斯图特严厉地看着我,而我茫然地看着咖啡折射的光芒,平静的液面晃动起来。
愿主保佑。
这是之后的整个下午斯图特对我说的唯一一句话。
宛如一声叹息。
25.
我穿过灯红酒绿的商贸区回家,黄昏中繁华的城市渐渐苏醒。
我突然想起他从十几年前就强硬地不许我过度应酬,不许我熬夜,不许我把手机放在床头,不许我吃油炸食品。
虽然当时诺诺答允,我却从未认真遵守。
公司的聚餐我很少缺席,常常到午夜之后才睡觉。
甚至因为手机放在枕头下面而被他狠狠地骂了一顿。
有辐射的,会死的!
他这么说着,当时我却觉得这个事事忧心的伴侣有些厌烦。
这世上毕竟没有后悔药,我再回想,再说更多,也不过是徒增愧疚罢了。
往日对我迎头痛击,我在计程车的后座按住额头,几乎咬碎了牙齿。
我伸手往口袋里摸去,却想起自己并没有带药出来。
短短的二十分钟车程,我反复狠捏自己的胳膊,以免因剧痛昏厥。
当车子停在家门口一百米开外的时候,我全身已都被汗水浸湿。
在中似乎还在楼上,想起下午走的时候他说有惊喜给我,我害怕他在客厅里等着我,便绕道厨房回去。
我挣扎着走到卧室,推开门的一瞬间却被强烈的晕眩席卷。
我跪倒在地板上,脑袋里痛的一片空白。
太痛了,我想我无论如何熬不过去了的时候,却听到了一近在耳畔的低呼。
如坠冰窟。
26.
我根本想不到这个时候他竟然坐在卧室里看书。
看到我摔倒在地板上,他慌张地跑过来,扶着我的胳膊惊恐地问我怎么了。
我想挣脱他自己站起来,然而越是这么想着,陷入剧痛的大脑就越无法调动肌肉。
他焦急的声音开始变得忽近忽远,我绝望地感到意识正在抽离身体。
怎么办。
我就要死了。
我想说的还没有说完,我想做的还差了很多。
难道在最后,我也只能给他的孤独的恐慌和无助的哭泣么。
他似乎摸出了电话要叫救护车,我拼命地按住了他的手。
趁着最后的清醒,我艰难地指了指房间角落那只大衣柜的柜底。
他从柜子下面拽出那个扁平的盒子,打开。
我看不清他侧对着我的脸究竟露出了什么表情,也无力去看。
他用颤抖的手指从盒子里拿出最后的一支镇痛剂,我想我那时候的表情一定是最最狼狈的乞求。
细细的瓶颈被轻易地掰断,他犹豫着递给我。
我等待不及抬手去争夺,锋利的碎片划伤了他的手指。
滚烫的眼泪砸碎在我面前,我将药水吞下,他伸手环抱我,蓦地爆发出一声啜泣。
那一声啜泣轰鸣在耳畔,我的心脏陡然压垮一切地剧痛起来。
然后在那个陷落黑暗的瞬间,我对于那个无数人敬爱的神明,却心生了彻骨的憎恨。
27.
我做了一个漫长的梦,回溯到了一片盛放的刺槐花林。
梦中十七岁的自己从那一片树林中漫步穿过,身侧有一个人陪伴着。
他的脸被日光晕染成一片苍白,黑色的头发飘拂在空气里。
然后那画面又变成了一副静态的画,画上面是自己的脸,微微笑着,漆黑的瞳孔倒映着一个俊美的少年。
那少年柔和的面庞向我靠近,狡黠地笑着。
呐,你喜欢我吧?
我笑着点头,向他伸出手。
然而他的手就宛如穿过水波一样轻易地穿透了我的胳膊。
我惊愕地低头,发现自己的身体在阳光下竟如冰一般是半透明的乳白色。
他看着我的脸突然哭起来,泪水滴落在我的手腕上,我的全身竟从那一寸开始,一点点消融。
然后我挣扎着,却还是被溺死在自己的身体里。
没有留下丁点声音。
也没有任何痕迹。
28.
在醒来的那一瞬间,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我在哪里。
艰难地转动眼珠,我看到了一张年轻人的脸,非常陌生。
郑先生?
他担忧的表情让我非常不快。
你是谁?
我的问话或许有些无礼,他却露出了过分夸张的惊讶。
茫然间我环顾四周,熟悉的环境让我的记忆逐渐恢复。
我猛然坐起,那个年轻人很惊慌地来扶我。
巨大的晕眩感让我的视线完全模糊,我挣开他的手,掀开身上的薄毯。
我想起在中递给我的那支“美龘沙酮”和他鲜血淋漓的手指,我不知道事情已经走到了什么可怕的地步。
可我得立刻向他解释,在事态更严重之前。
那年轻人却按住了我的肩膀。
郑先生,您的情况已经很严重,再不治疗就来不及了。
虽然还是想不起他的身份,但他熟悉的苦口奉劝却让我知道了他是谁。
我想我那个时候的表情一定很凶恶,因为凯布尔医生下意识地放开我,退了一步。
既然凯布尔会出现在我家,那么一切都完了。
我苦苦隐瞒的一切,都完了。
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几乎把我击倒,我推开凯布尔冲出了房间。
他坐在草坪上,缓慢而仔细地给一株新载的树苗培土。
海风环绕,他低眉敛目的表情,有一种让万物宁静的力量。
我走过去,我在他身后跪下,我把他抱在怀里。
而他却只是将手抬起来,指着那一株细细的树苗,低声开口。
我种了刺槐给你。
29.
这就是他想给我的惊喜,而我还以他的却是一个压垮全部生活的噩耗。
而除此之外,他还要原谅我愚蠢的隐瞒。
我深知他洞悉着我撒谎时的一切动作和表情,
他不肯猜疑,也是因为恐惧。
我看着那株刺槐,颤抖着不发出一丝声音。
他平静地让我不安,沉默中凝固的东西我怕最轻微的震动也会让它崩溃。
去医院吧,做手术的话还是有希望的。
他只用了一句话,就让我失去了反驳的勇气。
我无法漠视他的坚持。
就如同我无法在此刻放纵自己失声痛哭一样。
我爱他。
这世上最爱。
30.
在中握着我的手指,紧紧地盯着对面的凯布尔医生。
开颅手术?
他又问了一次,声音颤抖。
这确实是个可怕的词汇,两两单独拿出来都足够令人恐惧,更何况合在一起。
凯布尔脸上却带着医生惯有的淡然。
没有那么恐怖,人的颅骨是有缝隙的,并不是切开脑袋,只是将骨头掀开——
我知道了谢谢。
他将医生的话很快打断,脸色惨白。
切除的话,痊愈的概率是多少?
很难说。
凯布尔为难地回答。
脑肿瘤的病例中,术后存活二十余年的例子也是有的。
那风险呢。
我冷冷地接口,他的手指在我的关节上突然收紧。
大脑毕竟是人体最精密的组织,切除脑肿瘤很有可能会伤害到其他器官的控制区。
凯布尔谨慎地说。
譬如语言中枢,视神经中枢,也有可能是,呼吸中枢。
医生的叙述简洁易懂,我们却沉默了。
一开始我就很排斥到那个冰冷的手术台上去,因为我很清楚有可能我会永远下不来。
或者我是下来了,却什么也不记得,或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看不到。
我不在乎。
他很清楚我此时所想,低声说道。
只要你在这里,变成什么样子,我并不在乎。
我苦笑起来。
可是我在乎。
我在乎我能否看到他,能否听到他的声音,能否再抱他亲吻他。
那也是我如今全部的在乎了。
31.
他坚持要我手术,我很顺从。
凯布尔医生吃了饭离开的时候天已经有些晚了,在中上楼收拾我要带去医院的衣物。
我一个人坐在落地窗前看着花园里的刺槐,想象着它盛放的样子。
也许我无缘见到了。
直到天都黑透,楼上还是一点声音都没有,我有些担心,匆匆走了上去。
卧室是空的,储物间和衣帽间里也没有人。
我推开了画室的门,松节油的香气和颜料的味道扑面而来。四面墙壁上都贴满了缤纷的画作,我看不懂,却也觉得漂亮。
风拂动窗帘,我终于听到了他微弱的,断续的啜泣。
他蜷缩在窗边的地毯上,眼泪不断地从眼角流出来,却咬着牙不发出声音。
我在他身边躺下,把他的肩膀没有缝隙地抱紧。
耳鬓厮磨。
这是我很喜欢的一个词。
只是四个音节,但念出来都觉得温存。
窗外灯火斑斓,而我们如同两只孪生的幼猫一般,额头相抵,四肢交缠。
他平静下来,伸出双手环抱我。
我才发现他臂弯里一直抱着的那一张画。
是他前些日子说新画的“宙斯”。
那个天神老了,坐在金黄的阳光里,英俊的脸上有了皱纹,花白的头发飘荡着。
但他的笑容却是温柔而幸福的,侧脸看着右边,手也伸到了画纸外面,仿佛那边有什么看不到的人也正握着他的手冲他微笑一般。
但是那天神被细致描画的脸却已经被泪水浸染模糊了。
这是他的期冀,也是这世间最幸福的事情。
陪伴挚爱的人一起老去。
我反复吻着那一双被泪水濡湿的眼睛。
我曾以为我最后的目之所及,会是你的笑容。
然而对不起。
直到最后,我还是让你哭了。
32.
我生病和做手术的事情,反复思虑之后,只告诉了昌珉。
我还是不能让他一个人面对结局,无论那后面是什么。
昌珉非常震惊,连夜就赶到了医院。
他见到了我的主治医师,慌张地说无论如何难以置信我在首尔的反常竟是因为这个。
我也没有想到自己百般遮掩却还是让所有人都觉察到了异样。
凯布尔却非常认真,仔细询问了我究竟反常在何处。
昌珉便说我瘦了很多,脸色不好,甚至健忘。然后就讲了那个我忘记已经订过蛋糕的事情。
凯布尔若有所思地听完,追问那件事在中是否有参与。
我和昌珉一齐摇头。
郑先生您记得曾跟我说过,有一天下午您跟金先生一起去买颜料的事情么。
医生又问。
我点头。
记得买了什么颜色的颜料么?
万寿菊黄色和浅茜色。
那间颜料店的老板那天穿着什么样的衣服?
灰格子衬衣,牛仔背心,唔,卡其布裤子。
一阵静谧。
我自己也觉得诧异。
为什么连主治医师的脸都会忘记多次的我,却对这件事,记得如此清晰呢。
我转头看凯布尔,凯布尔也正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然后在那一瞬,我也明白了。
原来只要有关他的事情。
我就不会忘。
我记起前一天下午阳光很好。
他握着我的手将名字签在手术确认书上,然后倾身浅吻我的鬓角。
死有什么好怕的。
他轻如梦呓的声音从我的颊边流淌过去。
反正孩子们会把我们埋在一起。
也许这就是我坚持至今的理由。
是岁月和病魔无法征服的,最强大的东西。
相爱的心。
Fin.
很久以前,我有过一个患脑肿瘤的病人。
我作为医生至今,见过的病人无数,却只有那个五十五岁的男人,却留给我极深的印象。
那是个很有气势无法说服的东方男人,一直不肯接受治疗,也不肯通知家属。
后来我才知道为什么。
他有一个得之不易的,共度几十年的同性恋人。
独自坚持苦苦隐瞒只是因为他不忍心让自己深爱的人忧心。
但那么严重的病终有一日是会被察觉的,他的爱人劝他来做手术,他竟没有多说什么就顺从了。
虽然并不年轻,这个病人的身体机能却还算健康,存活的执念也比普通人要强的多。
在进手术室之前,他平静地亲吻了爱人的唇角,说爱他。那人便微笑回吻他的额头,说等他。
在整日笼罩在死亡恐惧中的肿瘤科,我从未见过哪一个病人或是哪一位家属能如他们般勇敢和坦然,毫无恐惧,没有哀伤。
冰冷的手术通道中,大家就那么看着他们彼此抚慰,道别。
所有的人跟我一样沉默着,不忍打破这动人的安宁。
后来在麻醉针扎入皮肤的时候,他突然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腕。
如果我不能撑过去的话,麻烦您告诉他我没有痛苦。
他犹豫着,艰难地说,苍白的嘴唇颤抖。
我心里突然很难过,向他保证不会有事。
他虚弱地笑起来,好像看到了什么不存在于这手术室中的东西。
麻龘醉药已经开始起效,他用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左手虔诚地亲吻无名指上的婚戒,泪水顺着细纹蔓延的眼角滑落。
这一生,我非常快乐。
他嘴唇翕合,吐出的句子几不可闻。
然后他的胳膊就轻轻垂下去了,那一枚戒指在无影灯下反射着光芒,璀璨夺目。
直至今日我都坚信,是他们打动了那个神,让他降临了鲜少恩赐的奇迹。
术中快速病检的报告送到我手里的时候,我简直无法相信。
组织化验的结果是结核瘤。
虽然病症非常相似,但结核瘤的发病率是胶质瘤的万分之一,死亡率却几乎为零。
我迫不及待地将这个喜讯告诉了他的爱人。
那个年过半百的温和男人将我的话消化了半秒,然后蓦地跌坐在长椅上,以手掩面喜极而泣。
我陡然动容。
将永失挚爱的恐惧能够轻易地压垮所有人,他们对一切都平静以对,并不是因为勇敢和无畏。
因为深爱,他们比所有人都要恐惧无数倍。
却还是拼命地强忍着不安,怕自己流露的哪怕丝毫的恐慌,都会让另一个人更痛苦。
而此时他指尖汹涌而出的泪水和我的病人刚才流下脸颊的眼泪,那就是他们一直不敢宣泄的恐惧和无助。
手术结束之后病人被送到监护室里,他还处在麻醉状况中没有完全恢复,意识不很清楚。
我低头跟他说手术很成功你还会活很久的。
而他虚弱地睁着眼睛,好像没有听到我的话,急迫的想说什么。
镇痛剂缓缓流入他的血管,他无法动弹地躺在那,带着心电监护仪的手指却挣扎着拼命抓住了我的手腕。
他在我的手心用一根指头艰难地划拉着,横平竖直。
我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而他就那么一遍遍地写,一遍遍地重复。
后来我才知道,那只是一个字——
在。
那个等在监护室外面的,男人的名字。
病痛退缩了,命运妥协了。
我不知道这世间还有什么能战胜他们。
战胜这强大的相依为命。
他很快就痊愈,两个人一同离开。
如今许多年过去,我再没有见过他们。
却听说迈阿密的海滨出现了一片繁茂如梦的刺槐花林。
年年盛放,蓬勃不息。
《天堂可待》系列第二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