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宰相理了理长袍,一言不发。努克哈克笑了起来:“尊敬的主人,看来库什德还在为我借了他的声名而恼怒呢。”青年并不看他,只是把铜球扔到他怀里,努克哈克垂下头,仿佛自天地诞生之日就不曾抬起自己的膝盖和脖子。
宰相看向国王,眼神中带着恳切,迟疑地开口道:“陛下,请您原谅我所犯下的罪过,我才敢讲。”国王深灰的眼睛平静犹如湖面,看不出一丝波澜:“如果你想告诉我的,是你的真实身份,大盗库什德。”
在国王的记忆里,这是无所不能的宰相头一次露出这般表情。宰相惊异的样子实在应该让法官看看,国王不无遗憾的这样想到,虽然只有短短一瞬。宰相盯住国王,目光灼灼:“陛下应当还记得四年前,我发誓要做您忠实的奴仆。四年来,我没有一天不遵从我的誓言。从向您起誓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未来等待我的,或许只有君王盛怒的利剑。”国王深深地点了点头:“我可以见证你的忠诚,正是因为有你的辅佐,国家才会如此繁荣昌盛。你对真主虔诚侍奉,对国事尽心尽力,对百姓关照爱护,对朋友慷慨有信。可是,尽管你立下了很大的功劳,你终究是一个蔑视王法的盗贼。你奉献出才华,胆识,决心,毅力,忍耐,但唯独没有献上你的诚实。”
宰相微微一躬身,答道:“陛下说的句句在理。但也请陛下不要忘了,若我不在御前效命,那么,现在依旧是令陛下头疼的盗贼。”国王微笑着说:“或许会,或许不会。”
宰相也笑着说:“或许不会,或许会。
穆勒迪打了个呵欠,对青年抱怨说:“好人易卜里斯,你可真有耐性,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晚会?要知道我就是为这个来的。”易卜里斯懒洋洋地开口了:“穆勒迪,你的急性子千年不改。贵宾就在眼前,没有他们,晚会简直黯然失色。”易卜里斯准许努克哈克起身,并要求他把事情的前龙去脉迅速地说清楚。
下面就是努克哈克讲的故事。
“咳,我尊敬而伟大的主人,您是宇宙的精华,万有的骄子,世上的主宰,您的光芒……呃,主人息怒,我这就开始。法瓦列斯,请允许我直呼其名,鄙人是恶魔之神座下的右手,精灵努克哈克。您的记忆力倘若不坏,就该记得还在数天前,您和您的大臣,正于宫殿之上听谢默思讲他的遭遇。啊,看来您没忘。那您也该记得那只白鸟,不错,它当日确实飞到了您的宫殿中,送给宰相恶魔之神的邀约。您一定会感到惊奇,伟大的恶魔之神,真主无能为力的死对头,一个至高至上的……主人息怒。
事情的经过很简单,在库什德还是大盗库什德的时候,他曾经于铜球中释放出被禁锢的恶魔之神。在这个破旧而狭小的铜球中,恶魔之神被困已有三千年之久。为了感谢库什德,恶魔之神慷慨地许了他三个愿望。人类的贪婪之心,常令魔鬼和精灵自叹弗如,也因这点,让人类成了万物中最脆弱的一个。
然而库什德许的愿望,却出乎了恶魔之神的意料。第一个愿望,就是要恶魔之神在他的左眼内建造一个拥有世间无上之美的世界,凡人在此决不会厌倦,胜过真主的蔷薇花园。
这个愿望虽然奇特,然而以恶魔之神不可思议之神力,居然在短短七天内就建造完成了。想必国王您知道,在无垠的沙漠或辽阔的大海上,建立一个人间天堂并不很难。在一个人的眼内所成,即使凡人耗费无数世代,也将是一无所获。
大盗库什德,一出手便不同凡响。第二个愿望,说出来未免叫人感叹。他许愿成为空前绝后的大盗,并偷走了恶魔之神的自由。一个魔鬼或精灵一旦从禁锢之地脱身,就决不会违背自己的意志,但这一回,最伟大的魔鬼也无从抵挡最狡诈的小偷。
就这样,我的主人回到铜球内,重新过起漫长的光阴。直到被另一个人捡起。”
努克哈克以长长的叹息结尾。易卜里斯戏谑地说:“在你的故事里,我可算是丢脸到家了。”努克哈克忙惶恐答道:“我尊贵的主人,您是无上的荣光,您是至高的……不不,主人息怒。啊我是说是是,啊不是……”他低下头,什么话也不再讲了。
易卜里斯摆了摆手说:“去看看我们的客人到齐了没有。”努克哈克恭谨地应声。穆勒迪边伸懒腰边说道:“我也去看看。”靠上飞进来的弯月后,在空中打了几个圈,不见了。
第 13 章
殿内空荡荡的。
易卜里斯看着国王与宰相,随意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国王和宰相的左右,不知什么时候起多出两张华贵的金座,绸缎耀眼。
国王点点头以示感谢,没有动步。宰相泰然自若的坐了下来,回了个礼。国王对宰相的无理毫不理睬,目光直视易卜里斯,随后说:“这些天所见种种,都是我以前从未听说和经历的。请原谅我妄自揣测主人的用意。”他停了停,后者表示没有受到丝毫冒犯。国王继续说道:“我的看法想必您很难同意,那即是恶魔之神不会同凡人之子计较。如同真主每天让太阳公平的照耀大地,对每一个都施以恩惠。”
易卜里斯笑了笑,谦恭的说:“我很赞成。”
国王亦回之以相应的礼节:“您谦逊好礼,应对有度,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我和我的臣子十分乐意尽情享受一次您的款待。真主保佑,祝愿今晚一切顺遂。”
易卜里斯同样回礼说:“这也是我所愿望的。”他抬起头,有点狡黠的说:“但在二位回去之前,请务必接受我一个小小的请求。它简直微不足道,我们不妨看成是一次余兴,一个终曲。节奏舒缓,不疾不徐。等到了时候,再揭晓吧。”
一阵阵若隐若现的细语开始从宫殿各处响起。盛大的飨宴,即将开始。
而此刻,宫殿外正下着瓢泼大雨。
狂烈的风吹过宫殿的尖顶,吹过簌簌发抖的花园,一直吹向辽阔的平原,肆无忌惮的跳起舞,仿佛恶魔的姿态。
雨太大了,模糊了法官的视线。他努力克制着牙齿的打颤,开口说:“尊敬的魔法师,我们已经,已经在这片荒野走了很久了。山洞到底在哪儿?”
阿卜达拉赫披着被浇得无精打采的飞毯,兴致勃勃的说:“就快到啦。记得上回这样痛快的淋雨,还是在十年前……”
一个灰色的影子从他们身边闪过,惊奇的喊道:“啊,真主保佑,这不是阿卜达拉赫?”影子停了下来,是头已显老象的灰狼。背上扛着一只血淋淋的兔子。他摇了摇头说:“真主保佑,你看上去很狼狈。山洞就在前面,你们可以好好休息一下。有照顾你身体的草药,抚慰你心灵的美酒,温暖的干草床铺。而且,我也不会拿这只又干涩又塞牙的小兔子,来败坏你们的胃口。”他甩了甩肥硕的猎物,补充说:“完全不合你们娇嫩的胃口。”
法官的眼神锁住灰狼,它看上去挺和蔼。阿卜达拉赫则抹了抹额际的雨水,露出一脸笑容:“老朋友,能在这种时候听到你打招呼,真是让人感到由衷的,加倍的喜悦。”他摸着肚子,似乎为不能吃到烤兔子而感到遗憾。
“好在还有一个对变出美味很在行的魔法师。”法官平静的想。
山洞里很暖和,地方不大,不过三人绰绰有余。因为下着雨,洞内有点潮湿,闻上去清洁流畅。
三人享用完各自丰盛的晚餐,在火堆旁静静烤火的时候,魔法师和灰狼叙起旧来。他们谈起了老国王,妖后,还有老国王的弟弟,国王的叔父,佐哈克之间的恩怨。老灰狼谈起当年的佐哈克,是个正直、勇敢、诚实的好青年,对体弱的兄长忠心耿耿,一次又一次冲战沙场,立下赫赫功劳。为何如今变得虚伪、贪婪、狡诈?竟然觊觎起了王位?莫非真是妮嘉琳的妖术作怪?可怜的兄长若能看到,一定会伤心得大哭,天知道他是怎样的疼爱着他的幼弟。
夜晚的时间很快过去,天色依旧阴沉,大雨还没有停。法官被困在山洞里,不住地来回打转。局势瞬息万变,他必须尽快赶回王宫去。阿卜达拉赫无奈的垂下肩膀,陈旧的魔毯实在飞不起来,他愁眉苦脸的孤身上路了。法官和灰狼作伴,心神不安的等待着——这个糟糕的,魔法师——将要带回来的消息。
第 14 章
殿内,恶魔的飨宴还在继续着。
易卜里斯斜躺在王座上,懒洋洋地举起酒杯说:“法瓦列斯,请仔细听听恶魔的死亡之歌吧,它的曲调热烈欢乐,非常适宜在宴会上享用。想必你死后当蒙真主召唤,不得不去欣赏那乏味安宁的调子,能这里弥补你的遗憾,我的臣子非常乐意。”
人群中迸发出一阵欢呼,起初嘈杂的喧嚷声渐渐变小了,宫殿内悄悄散开春天万物盛开的气息,碧绿的生气清甜可口,让国王和宰相的头脑为之一振。宫殿深处冒出泉水轻流的声响,刚硬冰冷的大理石殿堂在瞬间变得柔和温暖,四处绽放着蔷薇,满目满眼,胜过世间任何一座花园,小巧的精灵在花丛间冒出脑袋,低声伴奏着,丑陋的缩脸怪伴随着泉水的趵突在殿顶时没时现,黑色红色的长蛇蜿蜒着巨柱扬起信子,漂亮的女魔鬼摆出各种撩人的姿态。
“凡人皆有一死,
谁能独保其身,
放纵!享受!
在你死后**自由,(啊哈哈)
这里有醉人的佳酿,这里有鲜嫩的**,
你享尽人世一切尚且不够,
滋味更更美妙!
在世时你求真主保佑,
如今你死了,
管他是谁!(啊哈哈)
他待人苛刻不讲理,
瞧瞧你,对他虔诚侍奉,
最后还不是落到了我这里!
欢笑!畅饮!
一杯又一杯!
让我们唱到拂晓日出,
让我们跳到大地震动,
无所畏惧,尽情尽性,
永恒之光在笑语间闪耀!”
歌声美妙而撩人,国王的心头阵阵迷醉,宰相忽然伸过手来,用力握住国王。国王不禁神思一荡,正要说点什么,宰相却悄悄转过头来,在国王耳边呢喃细语:“过一会儿……不要动……一切有我……”。高高在上的易卜里斯将二人的举动一一收入眼中,不由微微一笑,叫上来努克哈克。努克哈克的眼神融入在一片热闹中,注意力却始终不离御前,此时他昂首挺胸,从容安排,狼藉的宴席在眨眼间被撤下,凌乱的殿内回复了秩序,美女放下长裙,殿顶倒立着的喷泉也一变而为宁静的潭水。
灯光明亮闪烁,仿佛之前种种只是一场迷梦。群臣退下,殿内又变得空荡荡了。
国王定了定心神,勉强看向易卜里斯,暗自揣测着他的花样,只觉得有些隐隐的不安。宰相早已正襟危坐,一派平静。
易卜里斯开口道:“法瓦列斯,既然库什德是你忠心的臣仆,你不妨为我作个见证。我有三道谜题,如何想也不明白,倘若智慧的库什德能给我一些帮助,我很乐意实现他的第三个愿望,解除我们之间漫长的交易。”
库什德轻轻一躬:“敢不从命。”国王凝视着易卜里斯,说道:“虽然我对宰相的才识报以充分的信心,不过当他无力完成您的期许时,您又会怎样决定?”
易卜里斯看似苦恼地摸了摸眉角:“你也知道,我是个恶魔。”
国王笑着说:“先知布阿里有云:臣下的过错,是王上疏于教导之故。假使宰相不慎让您失望了,就请让我一起承担吧。”
易卜里斯饶有兴味地回答:“还是让我们先来一道看看谜题。”
两个精灵恭敬地抬上一架做工巧妙的黄金天秤,缓缓放在殿堂中央。天秤上没有摆放任何东西,却是一面倾斜的。努克哈克征得主人同意后,清清嗓子说道:“诸位,第一道谜题奉上,为什么空空的天秤倾斜得如此厉害?”
国王打量着金色的天秤,天秤底座上镶着三颗呈三角状的钻石,折射出神秘的光芒。宰相略一思索,向努克哈克说:“这个谜题并不难,天秤上承载的是善恶,恶总是压过善。”
努克哈克望向主人,易卜里斯摇摇头说:“我的答案与你相差无几。天秤一仍其旧,可见不对。”
穆勒迪半躺在弯月上,笑出声来,努克哈克怒目而向。
国王随即开口:“您允许的话……”
易卜里斯笑了笑:“荣耀归于万物!对于先知,我也怀抱一定的尊敬。请了。”
国王作了个感谢的手势,注视着绚目的钻石,说:“以一个国王的眼光来看,我认为天秤上所承载的是正义,正义是沉重的。正义无关善恶,只彰显国家的行事,国王必须依照正义的法则来处理每一件事。”话音未落,天秤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努克哈克躬身说:“第一个谜题解开了。”
易卜里斯惋惜地了口气,不待国王回答,他扬了扬手,天秤被抬到国王身边,一个不大的纯银酒盏端了上来。酒盏上刻着九个宫殿,细致入微,最大的宫殿内还刻着一位公主,眉头轻蹙,一群侍女围绕在她周围,旁边摆着酒瓶和酒杯,仿佛在劝她饮酒以消愁解闷。
努克哈克两眼放光,说道:“这是四大哈里发之一,欧玛尔的珍藏。里面的美酒永远也倒不完,饮不尽,只要喝了这个酒盏中倒出的酒,悲伤忧愁就会一扫而光,种种不快也会烟消云散,而这位美丽的公主,就是传说中被……啊,主人息怒,第二道谜题是:为什么酒盏中的酒用之不竭?”说完他垂下眼帘,恭敬退到一边。
宰相转过头去,略带揶揄地看着国王说:“尊敬的陛下,易卜里斯找错了人,您的聪明才智才是臣仆自愧不如的。”国王回应道:“不,我亲爱的宰相,这第二道谜题,我就想不出了。”
国王听到了宰相若有如无的叹息,宰相轻声说:“只有用最纯最真的爱情酿造的美酒,才会饮之不尽,用之不竭,浅酌让人神迷心醉,畅饮让人置身天堂,万物皆忘。”
易卜里斯笑着说:“库什德,你真要让我另眼相看了。酒盏中的佳酿正在冒个不停,请原谅我无法用它来招待你们,心怀爱意的人一旦喝了它,就会酩酊大醉,惹出许多事来。”
穆勒迪笑嘻嘻地打了个呵欠:“天就要亮了,赶快出下一个谜题吧。”
最终章
易卜里斯站起身来说:“第三个谜题,要劳烦我们的贵客了。”一场沙尘席卷而过,等国王睁开眼时,已经来到了一个陌生的花园,到处都是香料树,洁白的鸽子阵阵掠过,脚下的草地青翠欲滴,一弯溪水淙淙流淌。有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气息,让国王觉得熟悉和亲切。国王信步走着,踏过去的青草格外柔软,随风飘散的香气洗荡着他的精神,让他说不出的安宁自在。国王又踏了一步,这次他踩到了宫殿冰冷的石阶上,瞬间回到原地,易卜里斯正冷冷地看着他,努克哈克上前说道:“尊敬的国王陛下,第三个谜题就是,您刚才所去的是什么地方?”
国王若有所悟,看向身边的宰相,宰相的目光还是一如既往地望着前方,没有像往常一般回应他。国王踟蹰片刻,答道:“我不知道。我想,宰相也不知道。”
易卜里斯微笑着问宰相:“库什德,你同意法瓦列斯吗?”宰相用热烈复杂的眼神看了国王一眼,答道:“我同意。”易卜里斯说:“我很遗憾。你居然就这样轻易地把自己丢给法瓦列斯处置了。”
宰相再次握住国王,掌心对着掌心,深深,深深凝视着他:“亲爱的陛下,我一直有句话要对您讲。”国王注视着宰相黑色的眼眸说:“亲爱的宰相,我也一直有句话要说,我是国王,就由我先开口,我的国家能有你这样的宰相,我感到非常荣幸。作盗贼时,你是世上最出色的盗贼,作宰相时,你同样是最狡黠的宰相。”国王笑着吻了吻宰相的面颊。宰相也笑了,说:“陛下,能为您效命,始终是我一生中所做的最有理,最伟大的事。”他回给国王一个吻。
易卜里斯把玩着铜球,连连叹息:“法瓦列斯,何必放弃就在眼前的答案?答对谜题,库什德可以实现第三个愿望。我也可以将二位安全送回王宫。现在事情有点麻烦,库什德必须拿第三个愿望来交换你们其中一人的自由,另外一人,就留下做努克哈克的同伴,我阶下的臣子,获得永生。我佩服两位的机智,临时改了主意,不送你们去受那地狱烈火的炙烤了。”
宰相悄声对国王说:“抱紧我。”随即大声道:“易卜里斯,我归还你被盗走的自由!你自由了!”
雷电交加,地面裂开了,国王抱着宰相急速向无边的黑暗中坠下。
又是一个阳光明朗的清晨,望眼欲穿的法官终于盼来了一瘸一拐的阿卜达拉赫。阿卜达拉赫耷拉着嘴角,满脸的失落。法官一阵天旋地转,心中充斥着不详的预感,颤抖着抓住法师的肩头,想要问些什么,张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阿卜达拉赫长长的叹了口气说:“宰相和你的国王安全回宫,佐哈克被林中妖后救走了,叛乱平息了。除了传信,我似乎什么也没有做。”法官猛地靠住阿卜达拉赫,露出欣喜的笑容:“太好了!终于,可以睡觉了。”接着怒气冲天:“该死的蹩脚法师!既然一切顺利,为什么摆出那副样子?!”
阿卜达拉赫艰难地移动到飞毯前,甩了甩飞毯上的水珠说:“好啦法官,大事既然已经结束,小事自然不必认真。等我们上了飞毯,我再仔细跟你讲讲这次叛乱的经过,身为五十年来最神通广大的魔法师,没有看到我显示的奇迹你就不感到遗憾吗……”
飞毯不太安稳地朝着王宫方向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