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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环视着一片狼藉的屋内,无力地往后退了一步,鞋跟立刻踩上了什么东西。
“喀拉”一声轻响,好像碎掉了。
我低头去看,碎裂的玻璃无辜地反射着阳光。
那狰狞的裂纹下面,依偎在一起的笑脸却亦如从前。
我弯腰把那只摔在地板上又被踩碎的玻璃相框拾起来。
凝滞七年的画面依旧,刺目的鲜明。
我伸出手想摸那张永远无法再见的稚嫩的脸,却看到了自己无名指上那一圈深深的戒痕。
脚步声慢慢地近了。
我看到他的球鞋停在我面前。
他低着头,眼睛遮在密密的头发后面,漆黑头发上摇晃着金色的光晕。
他蹲下来,伸出双手放在我的膝盖上。
哥。
我听见他艰涩的声音唤我。
你说,我们经历了那么多坚持了这么久,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的手指颤抖起来,一块碎裂的玻璃从指间划过,鲜血滴落在脚边。
他苦笑,把我的手拉起来,放到唇边。
不是为了。
变成今天这样吧。
1゛
第一次遇见在中,是在他母亲的第六次婚礼的晚宴上。
他美艳的母亲只有三十七岁,却已经有过五段短暂的婚姻。
而我的父亲,正是他新的继父。
他走过来,微微仰视着我,轻轻地叫了声。
哥。
仿佛已经习惯不断地更换家庭成员,整个豪华的晚宴上,他都坐在长桌的尽头,一言不发。
晚餐结束之后他立刻站起来一个人走开。
父亲在背后轻而坚决地推了推我,我顺势了追上去。
那天究竟发生过什么我记不得了。
我只记得他在楼梯的拐角突然用两手捂住嘴,慢慢地蹲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
那么小的一团,缩在黑暗的缝隙里,颤抖起来。
从未有过的勇气让我走上去抱住他的肩膀。
意外的是他完全没有抬头看人,就那么靠过来,伸手搂住了我的脖子。
十六岁,那是我人生的转折。
如今我二十九岁,是遇见他的……
第十三个年头。
2゛
因为一直在国外上学,我很少回家。
即使是寥寥的几次回去,也都只是为了见他而已。
每次再见他都长高了却愈发瘦,漆黑的眼睛光芒黯淡。
听父亲说他有轻微的自闭症,不能去学校只能请家庭教师。
我恳求父亲让他跟我去西雅图念书,父亲却只能无奈的摇头。
因为他跟我继母的关系已经每况愈下到了几乎无法维系的地步。
终于在我高中毕业的那年冬天,父亲再一次离龘婚。
大年三十那天我帮父亲把他的东西从那栋豪华的大宅里面搬出来,竟然只有两个箱子。
她送我的东西我都没拿。
大雪纷飞中父亲笑了笑,解释。
我看着他朦胧在哈气后面憔悴的脸。
第一次觉得父亲老了。
那个蔑视女人和爱情的英俊男人,真的老了。
开车载父亲离开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回头看别墅的阁楼。
那是他最喜欢一个人呆着的地方。
蒙蒙的玻璃后面果然伫立着一个人影,纷茫的雪让我看不清那张脸。
只是在那个瞬间,心脏陡然痛起来。
3゛
父亲很快病倒了。
我拒绝了所有国外大学的offer,回国念大学。
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听说他的母亲,又要结婚了。
对象是现在大红大紫的某一线男演龘员。
我当时正坐在学校的食堂里,对面两个喋喋不休的女生突然住口,看着我面无表情的脸,很戏剧性地露出了惋惜的表情。
而我转头凝视吐露出嫩绿的刺槐花树。
想的却是这一次,倘若他再在黑暗中哭泣的话,还会不会有人抱着他的肩膀,在黑暗中让他得以倚靠。
放学后我去照例去医院照顾父亲。
病房里一片死寂,床上是空的。
小护士走进来说3床的郑先生下午发病了现在还在急救室。
我脱力般坐倒在冰凉的病床上。
转眼却看到了床头柜上摆着的一张报纸。
大字标题无比刺眼——
国际名模XX七度新婚。
父亲是爱她的,我老早就知道这一点,只是没料到这么深。
即使他以为自己本不会爱任何人。
父亲也还是在内心深处谦卑地期冀着,自己能成为她的最后一任丈夫。
盼望着,能与她白头偕老。
即使没有恩爱,
也没有如初。
4゛
一场夏日的暴雨让全城的刺槐花都凋谢的那个午后。
父亲也终于结束了他毕生的折磨。
他伸出手微笑着摸了摸我的脸颊,然后永远睡去了。
安静如梦一般。
三天后那个出席者屈指可数的葬礼上,我半年来再一次见到了他。
他没有打伞,绵密的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进衣领。
他跪在冷硬的石砖上,光洁的额头低垂到肮脏的积水里。
我走过去给他撑伞,他跪在那久久不动,我伸手拉他,他却突然转身扑入我怀中。
哥。
他呜咽着大哭起来,像个孩子似的,我手足无措地抱住他,雨伞掉落在脚下。
真的对不起。
他闷闷地在我胸口痛哭,那声音让我愈发难过。
记忆中他总是压抑的,即使难过也仅是万般躲藏的落泪而已。
我安慰地抚摸他削瘦的脊背,他抬起头,脸上一片水痕纵横交错。
不是你的错。
我用手擦他的眼角,宽慰。
不要哭了。
5゛
我开车送他回家,他裹着我的西装外套在副驾驶上瑟缩着。
很快就到了那栋离市中心不算远的别墅门前。
他却迟迟不下车,抓着前襟的指节一片惨白。
我不敢赶他,两人就这么沉默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吸了吸鼻子,把我的外套脱下来还给我。
冰凉的指尖从我手心划过去,我心里一颤,用力握紧。
他猛然倾身过来用另一手攥住我的手腕,刺骨的体温在我的皮肤上蔓延开。
湿冷的脸紧紧地贴在我的手背上,他宛如十一岁那时把整个身体蜷缩起来。
就像当初。
他仍然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抬头看我。
我却能轻而易举地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牵着他把他带回我在学校附近租的公寓,很简陋,也没有地暖。
他这样的富家大公子却没有表示什么,很快地洗了澡换了衣服,重新缩起来。
我把我狭窄的单人床让给他,自个在地上铺了毯子将就。
迷迷糊糊睡了一会,突然觉得有人推我,我睁开眼睛正看到他从床上探身出来瞪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