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那时候我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但我无法开口。
学期结束之后我申请了国外的几所大学,他们却迟迟不肯给一个在读生offer。
直到一个华盛顿州的三流大学终于伸出手。
我退学,然后把所有的东西都卖掉。
我环视那间一无所有的公寓,第一次觉得它很大。
至少比人心大多了。
大到承载了那么多东西,都没有坏掉。
我没有跟任何人说离开的事情,可能也没有谁在乎。
而我也不打算回来。
因为我无法确认自己有再次回到这里的勇气。
只有二十一岁,心境却宛如将死的老人。
我自嘲地笑着,推开门准备离开。
他突然从外面冲进来,毛茸茸的头发上沾满了雪花。
我愕然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然后他透亮的黑色眼睛扫过我的行李箱,空荡荡的房间,最后凝固在我躲闪的面庞上。
你真的。
不要我了么。
他温柔地笑着,眸子里却一片几死的绝望。
打扰了。
他侧了侧身体,肩膀几乎只有纸那么薄。
我从他身边走过去,他低着头,拳头攥的紧紧的。
要一起走么。
我问他,也不知一瞬间怎么就有勇气那么不顾一切。
他没有回答,只是缓缓伸出手,拉住了我的衣角。
8゛
此后的几年我们就躲藏在北美洲的角落里,外面的一切都与我们无关。
这里没有任何人知道我们的过去。
我可以牵他的手,可以在人潮涌动的街道上亲吻他。
这是不敢奢望的完满。
我念书,他在当地的交响乐队当琴手。
他不再自闭,他对每个人展露笑颜的时候,简直就是天使。
结业那年夏天,我带他去西雅图,我们在庭院里开遍茶花的教堂十指相扣,祈求能获得永恒。
我低头把那个小小的银圈给他戴上,他亦然。
那廉价的戒指几乎没有来西雅图的车票贵。
可拿全世界来换这枚戒指我也会拒绝。
直到今日,我仍然这么坚持。
9゛
贫穷是个大问题。
以前我从来不这么觉得。
可当你真的无论干什么都要考虑钱的时候,人就会变了。
我毕业之后正赶上经济危机席卷,失业率攀升。
几个月我都没有找到任何工作。
他所在的乐团也有解散的危险,我们两个人已经有很久完全没有收入。
政府倒是有一些补贴,但是我们一直没有去填写福利金救助申请的勇气。
后来我跟他说我找到了工作,其实是在一家匈牙利餐馆打工。
在这里,只要你能放下虚荣和自尊,绝对不会饿死。
而这两样,在那个时候,我已然没有能力维系。
他比最迷人的平面模特的外型都要优秀,以前他在国内的时候有五十平米的衣帽间。
可他在我身边却只能穿着最廉价的衬衫每天步行两个钟头去工作。
最好的一件衣服是乐团发的演出服。
他从不说什么,可我无法释怀。
后来他发现了我在餐馆打工的事情。
他拉着我突然粗糙了四十岁的手指,与我一起生活的七年间第一次落下泪来。
10゛
我怕他辞掉乐团的工作,他有多热爱音乐我很清楚。
我要他发誓继续做琴手,甚至省吃俭用给他买了一把新的提琴。
他尖叫着扑上来吻我胡子拉碴的脸,我抱着他肋骨根根可数的腰。
他越发瘦了,这么高的二十多岁男人像个小猫崽一样轻。
我怕一阵风,就会把他吹走。
而我也听说他的母亲已经第七次离龘婚,现在正在寻找他。
不得不说,我动摇了。
冬天结束的某个清晨,他睡着还没起床。
我趁着难得的休假给他做了早餐然后整理屋子。
转头看见他埋在枕头里的半张睡脸笼罩在阳光里。
他其实是个很孩子气的人,一直以来都活得很懒散。
只是不幸跟我在一起,所以要拼命坚强起来。
如果我真的有能力的话,一定要让他舒舒服服地呆在家里,而不是整日在外奔波,面对如此残酷的生活。
我从他脸上挪开眼睛,转而去收拾房间的另一边。
他被一声突如其来的响动弄醒的时候,我正背对着他,合上他空无一物的琴盒盖子。
哥?
他软软地询问着,这么多年称呼依旧不变。
艰难地抱着脑袋爬起来,他的眼睛下面有两块深深的阴影,显得瞳仁越发大。
没事。
我轻声回答。
早饭在桌子上。
他点点头,迷迷糊糊地赤脚走过来靠在我的肩膀上。
哥。
他闭着眼睛蹭着我的脖子。
哥。
我任他抱着,无奈地抬手顺他乱糟糟的头发。
哥。
他攀上来亲我,迷恋地低语。
哥。
我爱你。
11゛
琴盒空了。
他把提琴卖掉了。
这就是我一周前高烧时他竟然有钱送我去医院的原因。
没有琴他是怎么在乐团继续呆下去的。
我不敢想。
第二天我偷偷跟着他,他提着琴盒出门,然后走到两个街区之外的一处公路信号岗。
他换上荧光绿的背心指挥来往车辆。
冷风瑟瑟地刮着,吹动他单薄的裤子。
他突起的膝盖,纤细的脚腕,和我突然发现已然有些佝偻的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