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鸿信埋在他颈侧道:“全是那供奉说的?”
“其实我也不能确定她说的都是真实,不过结合起来,臆想个大概罢了。”
“还有别的吗?”
“我以为,羽国叛乱后期与各种笔记中记载的有所不同。”
上官鸿信挑眉看他。
“羽皇即十一皇子,早年多次作为招抚使外派,曾擒捉叛军大将。最后一次招抚回朝时,恰逢凶岳疆朝兴兵进犯,祭司老迈而终,羽皇重病卧床,授予他监国诏书。策天凤离开羽国,王军与叛军在霓霞谷死战,羽国可谓风雨飘摇。凰后继承神宫,帮扶十一皇子与魔世谈和,经历不少时日平乱。”
因是假设,俏如来说的很慢,话中多有保留。
“不提凶岳疆朝雷声大雨点小,叛军动向很奇怪。羽国西南安定富庶,东侧群山地广人稀,税收远不如西侧。笔记中少有连番战事,叛军为何弃西就东?结合神子的身份与策天凤的信件,我推测十皇子应同为招抚使,且成效更优,叛军放弃的州郡实际上是由他兵不血刃收拢,重新归附。这样一名必成仁君的神子,因策天凤和羽皇登基初年一起牵连甚广的谋逆案消失在历史中,难怪要封禁羽国志异,既然策天凤真实存在,自然有人会好奇其中的皇子是否存在。二十年足够人们遗忘少年夭折的皇子,何况他母家不显,并无显赫姻亲。”
“真是……好故事。”上官鸿信眸光微沉,低低一笑,“那你来羽国的缘由,得到答案了吗?”
俏如来不置可否。
“今日这事应当是最后一件需要我出面的了,等我结束了,去神宫找你罢。”
走出房门,不用面对俏如来,他卸下平和,周身散发出鞘刀刃一般的凛冽。
皇城中找出说荒芜不荒芜,说简陋不简陋,平平庸庸出入少人的宫殿并不难。上官鸿信静静走在路上,他没有经历过三位长兄争斗时的惨状,却犹如踏过尸山血海,每一步都闻到昔年穿越的扑鼻血腥。
宫人跪地行礼,上官鸿信懒得脱靴,信步走了进去,里头的老内监变了脸色,腿一软立刻跪下,打着冷颤不敢多言。
上官鸿信打量他,似笑非笑,“哎,从我身边离开就发达了嘛。”
老内监低下头,正好宫人搀扶着羽国之主从后头走了出来。
中年男人面相斯文,神色平淡,眼角微垂略显哭相,皮肤里透出青色,倒非是被酒色掏空,而是一眼就能感受到的病体沉疴。上官鸿信第一个感想居然是困惑——他们只差半岁,一同骑马学s_h_è ,他年未不惑怎么会如此病弱?
这些其实与他毫无关系,上官鸿信开口便道修罗帝国的利益云云,羽皇一言不发,对他行平礼也无甚反应。
冗长的正事已走入尾声,此地不过一场因祭司的恶趣味强加的会面。
他的青春永远不会逝去,一如二十年前高挑清瘦,只眉眼神采飞扬,反倒比当初的知礼更鲜活。金色双瞳乍一眼妖异非常,神情意外平和,是羽皇熟悉的目光。透亮的颜色倏忽染上深重杀意,刀一般,望来便是千刃凌迟。
“你不该回来。”羽皇缓缓说。
“我不过是思乡。”
“十哥,这里已经不是你的羽国。”
上官鸿信笑道:“我还以为发丧时候的雁王封号是你赏赐的极限,没想到还能听到一声十哥。”
羽皇道:“朕坐在这个位子,合该大度。”
上官鸿信失笑,“子弑父,父弑子,古来皇家不绝。是我招抚功高,没在意策天凤劝阻,引动了先帝的猜忌。你适时利用,恰到好处,令人惊叹。十一郎,告诉十哥,先帝真是因魔世入侵气怒攻心而卧病在床吗?那道监国谕旨真是他下的吗?”
其实他并未希冀答复,无论得到应声与否,真相揉碎进了岁月,人心中的固执才是真正认可的答案。
羽皇凝视阶下的少年,这是他的兄长,停留在半成不熟的十七岁,如今连他的长子看上去都已比他老于世故。
“是或不是,早已没有人在意了。”
羽皇还是做出了回答,目光不自觉带上年长者的意思,这种态度让上官鸿信顿生烦躁,话语变得急促,“其实你当初若要我自尽,我不一定不答应,可你们不该动九娘!轻鸿唯一的错只是与我生成双胞,因着七分像,被友人与兄弟一同推去死地。”
羽皇头一次露出迟疑,低声道:“那是意外。”
上官鸿信冷声道:“你们是故意,所有人都死了才是意外。原本,应当是十皇子心有不甘,勾结魔世,现身东方指点叛军挥兵国都,在霓霞谷死于王城精锐铁骑之下。谁想凶岳疆朝意外突袭,三方对立,九娘不得已以我名义号令王军迎战。我赶到不及,眼睁睁看她被魔世重弓s_h_è 穿,彻底理智全无。”
羽皇咳嗽着说:“你力量失控,烧尽霓霞谷,着实为朕添了许多麻烦。那场雨若是来的早一些,朕也不必费心为你落葬,定什么劳什子封号,连将士抚恤都c.ao劳了许久。”
上官鸿信轻蔑一笑。
羽皇道:“十哥,你该将凤凰之灵还来了。”
“凤凰之灵会终结在我的身上。”
羽皇冷冷道:“上官鸿信,你怎么敢?”
“即便是神子,也看不破鬼蜮伎俩,我之前百年未有神子,上官氏王位依旧稳固,早就不需要凤凰之灵。”
“百鸟之神是上官氏的根本。”
“错了,神宫术士才是。凰后扶你上位,同享江山,她是你自少仰慕的高岭之花,你是她百依百顺的仁君,没想到连命都愿意寄给她——”见羽皇全无反应,上官鸿信心生不耐,随口道:“我背负凶神之名,自然当作该为之事。”
“她说,她很期待那名中原的修行人与你如何了结。”
“我也很期待。”上官鸿信已走到门边,停住脚步,漫不经心道:“今日说了许多,要杀了吗?”
跪伏的宫人与内监面色惨白,在地上抖成筛子。发话的少年手上把玩小小的圆石——只有羽国术者与皇族才知晓如何使用断云石,霎时就能取他们微贱如蝼蚁的x_ing命。
羽国之主的面色灰败了下去。昔日的十哥温和到偶尔优柔寡断,如今真正是个截然不同的妖物。清晰明了这一点,他摆了摆手,“不用了。”
上官鸿信深吸一口气,往神宫去。
他迫切地想要拥抱俏如来。
孤独在世,他恶劣地将他拖入红尘,总算又有人在身边停留。即便他要去取墨狂,未隔多少时日便会刀剑相向,此刻仍想拥抱他。
半面美人上绘制的妖娆魔纹于他,危险一如俏如来身负的强大术力,那滴血泪,会是杀死他之后流露的哀戚吗?
他远比俏如来所知的了解他,初时从策君处听闻策天凤收了一个小徒弟,后来从中原不断收回消息,他失去师尊,他独自启程,看似不紧不慢,实则紧赶慢赶,迷茫山中。他被云海过客推下木鸳,狼狈地落到了他面前。
被拒绝的纸伞,其实顷在他心上,他的确过火,却早在迎上那张惴惴的文秀面容时就不自觉深陷。
供奉自称服侍灵子长大,凰后对她也确有依赖,俏如来喜欢听讲古,不论真伪,总是旧日的故事。
她说策天凤少时恃才傲物,十七八岁外出游历一年后变了一个人,也是自那时开始习剑。
她说九公主倾心策天凤,凰后撺掇着帮忙,十殿下在老师跟前一味乖巧,不然要过得苦哈哈。
她说十殿下善画,一画难求,棋称国手,吹笛风流,人生的温文俊俏,京中少女谁都艳羡只九公主能与他时时相处。
她说两位灵子与兄妹俩最是要好,庭中琉璃树便是三人送策天凤双十生辰的贺礼,冬天做好,之后几年慢慢挂满或大或小的珠串。
供奉以为策天凤危难时抛下了职责,说凰后支撑神宫吃了不少苦头,又叹息,“当年时局紧,先帝万寿未铺张,公主简化了霓裳羽衣舞,十殿下与乐师吹笛,不过春日里的事情,谁想八月人就没了呢?陛下定下霓裳封号而不用国公主,恐怕也是伤怀罢?”
俏如来想到了魔世书房里同一名少女的小像。
出身高贵,熟悉羽国,长于经纬,雅擅丹青,入耳成曲,国姓上官……
俏如来通体生寒,他头一次发现自己出了多大的纰漏——也或许是刻意的视而不见?
他颤抖着道:“敢问两位殿下封号和名讳?”
供奉的表情像在感慨他终于问到这个问题,很是慈爱,“落葬时,陛下追封九公主为霓裳长公主,十殿下为雁王,名讳鸿信。”
俏如来挽住佛珠踉跄起身,一时只觉额上冷汗直冒,竟有些不知所措。
“凶神就在羽国。”
他在羽国,上官鸿信与他一道。难怪凰后期待他与凶神了结,又将供奉放在身边,对她而言,这大约是再有趣不过的戏码。
俏如来不知他是怎样走到前殿的。深沉的锦衣撞入视野,少年立在参拜妇孺中格格不入,他抬头端详飞天凤凰华贵的金像,沉默时侧脸不自觉冷然。
弹指之间,俏如来想了许多,上官鸿信已发觉他,走来笑道:“我们回魔世去,好不好?先时没告诉你,我把策君的木鸳偷来了。”
“……好,我们回去。”
俏如来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坐车出城,越行越少人,上官鸿信跳下车,跑几步突然扬起手高喊:“云啊!”
巨大的木鸳盘旋降临,上官鸿信揽着俏如来几步跳了上去。
俏如来茫然地迎着风,努力掩饰不自在,上官鸿信可能将他当作害怕,放缓了前行速度。他直起身,走到木鸳前方的颈子上,指着底下要说羽国的山川地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