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云海过客乐极生悲,一口茶全喷出来,扶着桌大声咳嗽。
“策君啊策君,千金之躯得保重啊。”上官鸿信毫不掩饰他的嘲笑,拍拍云海过客的肩,换来一对哀怨的眼刀,在侍女围过来前与俏如来抽身而出。
站定在庭中,俏如来若有所思,对上官鸿信道:“那位先生……策君听起来是挺重要的人吧?”
“他只是定期犯病,日子过了会正常点。”
不屑中自有亲近之意,显然习以为常,上官鸿信领着俏如来往府上书房走,忽然问了重复的问题。
“晚上休息的怎么样?”
“挺好的,就是睡醒了不太舒服。”
上官鸿信面露了然,“果然呐。”
“怎么了?”
“你不通术法,自然没发现自己受了精怪的影响,我能消除山鬼留下的标记,却恢复不了你的元气……”上官鸿信顿了顿,“你睡了整整七天,”
俏如来自言自语似的道:“看来我的时间不太够了。”
“那也别想上路。天灵蒙尘,阳火减弱,路上精怪找你的绝对扎堆。”
上官鸿信满口嫌弃,俏如来也不生气,只道:“魔族会怕精怪吗?”
上官鸿信似乎没想过这个问题,难得愣住,思索片刻道:“魔族有蛟龙、畸眼族,与精怪同样非人又有不同,他们被缠上的几率确实不高。说起来,在你们中原人眼里,魔族和精怪大约差不多罢?”他指着自己,“比如我,长得太好看,肯定是个乱世的大妖怪啊。”
俏如来被他一本正经说胡话的模样逗笑了。越相处,越觉得上官鸿信奇妙,有些像外出云游回来脱胎换骨的小空,既成熟又天真,似乎没有什么挂心的事,一人独行,孤单又自在——实话说,偶尔还会羡慕。
“羽国与魔世接壤,也有这么多奇异的种族吗?"
“我等你养好了一起去看呢。”
先前他便提过要去羽国,俏如来并不讶异。只是云海过客既称策君,恐怕正是他先前了解的那人,地位之高仅在魔世帝尊之下,手下对上官鸿信口称公子,也不知他到底能不能出这趟远门。
“策君来边关有他的公事,平时也不会管我,不用担心。”上官鸿信看出他的顾虑,微微扬首,眯着明媚的金色眼睛,轻声道:“他知道我想去羽国很久了,至多派几个人跟着。”
少年满不在乎,俏如来却莫名感到一丝伤感,鬼使神差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忽然僵住。他们其实并没有多熟,这举动还是太过亲昵,俏如来有些窘迫,干巴巴地说:“我有一个小弟,他……比较爱哭。”
上官鸿信似笑非笑,“我很像他吗?”
俏如来决定放弃,老实道:“全无半点。”
正说着,怀里突然扑进了人,撞得俏如来退了半步,下意识揽住意料之外的少年。
上官鸿信眼中闪烁着狡黠,笑说:“哎呀,俏如来,我们有缘啊,从此以后你多一个小弟,这回我保护你去羽国,日后我去中原也有地方落脚把?”
“当然。”俏如来温柔地应了声。
上官鸿信催促他快走,献宝似的要炫耀他收集许久的羽国资料。
俏如来不由失笑,又觉得他像银燕了,还是孩子气。
第2章 第 2 章
02
府中书斋独立一小片竹林中,与其说是书斋,不如说是独居小院。走过庭院进入书房,屋里几乎一应中原早已弃置的低矮家具,除了整面墙高的书架,连楠木书桌后的座椅都更像供人跪坐的小榻。另一头窗台下,罗汉榻与矮桌并列,榻上架着小几,记录酣战的棋盘未收,尚欠黑白子一场分明胜负。
庶仆搬来四五个樟木书箱,上官鸿信晃着一大串钥匙,皱眉道:“我日常与策君留在驻地沉沦海,那儿的书更多些。”
俏如来笑道:“就是这些,我也得看一段时间了。”
上官鸿信叹了口气开始试钥匙,俏如来等他忙活,随手自书架抽出个小卷轴。
外表还算新,内里小像意外陈旧。少女衣袂风流,右手长剑横指画外,面靥与梅花妆不显妩媚,一派英姿凛然,身后云雾缭绕,盘旋神鸟似鸾又似凤,扬起纤长的颈子,羽翼零落。
旁书两字“轻鸿”,听之伤感,落笔不祥,仿佛在赐予姓名的人眼中,半分价值也无。
俏如来将画恢复原样,又抽出一卷,展开不由一愣。这画新许多,还是那少女,正与旁人游戏,题字却是霓裳。
上官鸿信落下最后一道锁,偏头问:“看什么呢?”
“策君的藏品很特别。”俏如来顺手合起画卷放回去。
门外疾步跨入个年轻侍从,抹着汗道:“公子,策君请您过去。”
“我这不是没走多久吗?”尽管不大情愿,他还是依言离开。
俏如来俯身检视书箱。出发前做了不少准备,原本打算先行至羽国落脚一段时日加深了解,上官鸿信这一出倒行了方便。
前四个方志最多,诗集词作其次,小说不少,夹杂笔记杂谈,还有经文注疏,装帧像宫廷流出的藏本,全被随意堆放。最后一个箱子挪开上方的小说,底下全是陈旧的笔记,露出些散页,侧边黄化,显得薄脆不堪,俏如来小心翼翼取出搁置一旁。
笔记残损倒还整齐,小说大多书页卷的都毛了,其余几乎本本簇新。魔族外貌与年岁时常不符,上官鸿信不一定表里如一,爱好也实在没比普通少年难猜多少。
将方志等搬回箱中,俏如来检阅小说与笔记,留下假托年份与近二三十年的连半个箱子也装不满,索x_ing全摞在书桌上。
羽国地处中州边界,尊崇百鸟之神,世传王族即凤凰骨血,王之下有祭司,祭司之下方为将相,一如魔世,也是个远超中原想象的神秘国度。看来匪夷所思的故事,好几人都一本正经地各自记述,怪诞情状娓娓道来,如寻常生活一般。
日头歇了午间的暴烈,俏如来边看书边记录也逐渐疲惫,外出散步一会儿,回来却更加困倦。新一本看了没几页,视线忽的一乱,像蒙了层雾,小字漾成一个个墨团,俏如来只觉上下眼皮都开始打架,不得不放下笔,硬撑着将正看的一页折了个角。
“祭司灵子……策天凤,凰后……”
元气耗损远非意志能抵挡,指尖压过已看过许多版本的旧闻,他再也支持不住。
上官鸿信回来,见到就是趴在桌上沉睡的人。
地上散落几本残章,他的目光在署名“盗才生”的书皮上定住,拾起吹过不存在的灰尘,随手塞进一旁书架。
俏如来枕着手,半边脸都压的泛红,衣角险些擦过砚台。上官鸿信尝试拨开,不料他一手将兜帽拨上来盖住脸,蜷缩起身体,袖上直接多了几道印子。袈裟沾上墨不大好洗,等醒来恐怕追悔莫及,上官鸿信掀起兜帽一角,见俏如来长眉微蹙,很有些不耐烦,倒是醒时难见的任x_ing。
他其实生的张扬,只是形容温和,七分冷淡作了三分,察觉不到疏远,反倒为过于秀丽的面貌平添英气。只是不知从前在庙里怎么过的才养成这副脾x_ing,平静的近乎茫茫然,年纪轻轻满头青丝成雪也不甚在意。
上官鸿信回到另一头榻上,一手执墨一手执白,继续未竟的厮杀。一局终了,白子叫嚣着蚕食盘面,他拂乱黑子的困兽之斗,推开了窗。
侍女推门而入,无声移开棋盘棋盅,放下餐食退至屋角,动作明明很小心,却还是惊动了俏如来。
“你回来了。”他说,整个人懵懵的,连嗓子都带了鼻音,变得高亢尖细。
上官鸿信怔了怔道:“过来吃饭罢。过会儿出门走走。”
“今日不宵禁吗?”
“你来得巧,赶上魔世的七月庆典。”
俏如来头晕的厉害,他那一份有碗梅汤,饮下片刻胸口闷滞稍微散去些,依旧吃的极慢。一旁矮桌上新一局已入佳境,俏如来才放下筷子,将茶卤交还侍女接过新一杯,他愣了下,“这不是茶。”
上官鸿信收着棋子道:“脾胃不好的人不如帮我解决点花蜜。前段时间做多了,策君又不爱喝,最近该换桂花了,实在不想浪费。”
俏如来奇道:“难不成都是你做的?”
“闲来无事就去做了,很奇怪?”上官鸿信走近,懒洋洋地道:“俏如来,把袈裟脱了。”
俏如来一口蜜水险些呛住。
上官鸿信等他平复,扯下身上玄色外袍兜头就罩上去。
俏如来被吓了一跳,刚挣扎露出脑袋,对上少年异常认真的神色,“你虽然比我高一些,不过我习惯穿宽衣,应当能盖过袈裟罢?”
想说的话突然全忘却,任上官鸿信捋顺他的发,将散落的发丝拨到耳后。指腹干燥的触感擦过耳廓,俏如来垂下目光,上官鸿信也顺势半跪下,撞进了狭窄的视线。
胸口翻动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他似乎有一种莫名的执着,将衣带系出好看的形状才不再反复。
“魔世无道佛,寻常魔族只见下摆应当不会发觉你不一样。”
俏如来含糊应了一声,上官鸿信又执起他的手,未及反应,五指已被平伸开,俏如来只觉指尖蓦地一痛,隐隐浮现泛光的细微图样。
“你看出什么吗?”
俏如来迟疑道:“气息变了,但……”
上官鸿信松开手,起身披上侍女送来的石青外袍,挑眉道:“看来人族的感受力确实不太好,这是分摊魔气的障眼法。边城来往人族多是行商,单独外出会请求军士保护,我长得不像军士,还是术法方便。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