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
“真的不脱袈裟?七月天穿那么多不热么?你脸都红了。”
“是你看错了。”俏如来垂眸道,“羽国中秋例行庆贺凤凰降灵,魔世的庆典也类似吗?”
“没那么正式,不过就是约定俗成办的夏日市集,七月半算正日子,到时策君与本地明府都要出面。你们中原是叫中元节罢?”
俏如来想了想道:“搬过来魔世好像也很合适呢。”
“人族是不是都觉得魔族个个生的千奇百怪?你是修佛的人,臆想的时候多看看我怎么样?”上官鸿信踩实了木屐,道:“走吧,策君当年选了个好宅子,这儿离东市只要走一刻。”
出侧门走上大路,天色已晚,坊中渐次点起灯火。不少人戴着花纹不一的面具,结伴向同一方向行,孩童向双亲撒娇,少年少女们一路嬉笑。来到主街,路上越发热闹,沿街铺子三两大开,无人的门前搭起杂物小摊,推车卖吃食的寻块空处就能吆喝。中原常把魔世等同妖魔鬼怪之地,其实来往路人大多面貌普通,偶尔才有些生的特别,上官鸿信便在一旁解说是某族,与策君巡查时见过。
两人路过一处小车,围着一圈孩子与少年男女,车后的老人取一勺糖,手腕微动,行云流水绘一尾形象奇异的龙。竹签压上,接过飞龙的孩子眼中水色如星辰一般,在羡慕中趾高气扬地咬下一角。俏如来慢下脚步,正好上官鸿信说要去几步外的面具摊,他便安心留下。
上官鸿信目光扫过满墙面具,手指一勾,凭空取下高处一只描金花面狐狸,扬声道:“姑娘,我要这个。”
“过来。”嗓音平淡而沙哑,女子头也不抬,坐在绵连的纸伞下敲烟杆。
每年都来卖面具与纸伞的女子,脾x_ing冷漠和一双巧手一样出名,从来低头只顾做自己的事,身旁放置瓷罐,客人投钱自取即可,够不着高处的再叫她。这样的老板居然会搭理客人,刚挑完的女客好奇地迎上意想之外俊俏的少年,娇声叹息——若非还有人约,定要留下与他调笑一番。
上官鸿信取一支笔,沾上金粉,一抹抹覆盖狐狸赤红的双目,口上道:“姑娘等的人今年来了吗?”
女子不言语,望向对面,白发年轻人立在人群中,饶有兴致地看老板浇糖人。他看起来温文俊秀,然而身上自有一股气息,远远就令她反胃,脑中控制不住闪回过往。
“长头发也是秃驴,y-in险的秃驴。”
“真是敏锐……被和尚坑过么,那么大怨气?”
女子冷哼一声,推出本册子翻到某页,敲敲公子开明一列。
“既看到那人了,就多给我一个嘛。”
“自己取。”
“想求一个姑娘看来适合他的。”
雪白发丝飞出,打下角落一张半面美人,上官鸿信凝神观视,笑道:“画的可真像姑娘故乡那要命的咒术。”
妖娆一面眉梢眼下遍布繁复花纹,玄中带赤,眼角斜飞一抹的朱色,薄唇微张,浓艳如血。素白一面眉目五官全无,只在眼眶下方落一抹水滴般的血泪。上官鸿信换一支朱笔,在眉心添上交缠红印,喃喃道:“为什么他没有传承之印……”
说着就要签名,长长檀木烟杆横来,女子冷冷道:“你不换个颜色么?”
“我哪里会有什么忌讳?”书下血红四字,他吹了吹,笑道:“姑娘要我做的事,转告策君即可。”
“你们感情倒是好。”
“公事从来都需要策君定夺嘛。”
女子点上烟Cao,漠然地道:“上官鸿信,你来自羽国,精通术法,武功难测,多年跟随公子开明却默默无闻,连姓名都极少人知。你根本不像食客,哪有食客能安得寂寞,又能得策君府上公子尊称?”
“那姑娘觉得我像什么?”
“囚犯,但很自由。”
她说的矛盾,上官鸿信笑了声,为自己缚上面具,移开半面,灯光下,长睫影影绰绰,分不清明媚金色中的y-in翳源头何来。
女子道:“你从前说,要等一个人一同回去羽国,就是他么?”
上官鸿信侧身回望。
身旁人早换一拨,白发的年轻人还是立在那儿,一旁一个小姑娘被母亲拒绝,憋不住嚎啕大哭,他摸摸鼻子,从袖子里翻出块碎银,买下摊前做好的复杂糖人,送与等待的孩子。哭闹的小姑娘摸到竹签便破涕为笑,还挂着泪就喜滋滋地挽起母亲的手,一下一下舔着糖人。老人要做一个送他,年轻人温言拒绝,浑然不觉一旁少女很有几个满面遗憾地收回了掏钱的手。
“至少我现在等的……的确是他。”压低的话声透出一股凉薄来。
少年上前去,将人拉到一旁空处,要替他戴上半面美人。年轻人推辞不过只得答应,抿起唇,有些腼腆的模样。
女子深深吸一口气,气味微呛,萦绕鼻息,扬首吐出缥缈白烟,模糊浮华夜色与交叠人影。收回目光,她面露倦怠,沙哑嗓音染上惋惜,“上官鸿信,你过火了。”
上官鸿信双臂绕过俏如来,尝试系起绑带。
俏如来微微俯首,喧嚣倏忽不存,只听的见少年极近的呼吸,垂眼不当心就能看见他领口露出一截嶙峋的锁骨。心跳快的莫名,俏如来想退一步,听到淡淡一声“别动”,整个人都僵住。等他终于放开,俏如来觉得歪戴着不稳重,想要去扶又被阻止。
上官鸿信有些委屈似的道:“这样比较好看啊,你不喜欢吗?”
俏如来道:“很多人都这么戴,有什么讲究吗?”
“好玩儿好看算不算讲究?你来时也见到了,很多人都会自己准备,买的也要花些心思装饰。要说用处,我只知道交换面具也可以算婚约,世俗默许的那种。”上官鸿信比划着道:“你看,我的是狐狸,你的是半面人,用了心思总会在面具留记号,一旦交换,这婚约就成了。”
方才有路过青年男女瞧着他们吃吃地笑,俏如来这才明白缘由,顿时不大自在。
“婚约是婚约,能否成婚自然要看家里的考量,世俗默许家里不乐意也成不了啊。不过魔族力量越强活的越长,不在意或是能自己决定的自然无所谓了。怎么样,和中原很不同吧?”上官鸿信漫不经心地岔开话题,“对了,刚才看了那么久,你真不打算吃个糖人么?”
俏如来脑中空白一瞬,慢吞吞道:“我只是觉得有意思,上回看庙会里做糖人得是许多年前了。”
“可见你平日过得多无趣,大概不是看书就是写字,最多念个经。”上官鸿信嫌弃完,伸出手,“休养时就放松些吧,路上人多,要抓着我吗?”
俏如来笑笑不接话。
上官鸿信的注意力很快移开,俏如来虽是背负重担而来,见他兴冲冲与萍水相逢的孩子玩儿投壶飞镖,赢了也把奖励大方送人,自在享受玩乐时光,心中莫名轻松许多。上官鸿信显然是多年熟客,灯火最盛处有个摊主见他就面露惊恐,守着自家一树谜题,说什么也不肯拆下一封。周遭有新客人起哄,上官鸿信保证他不下场,将俏如来推了出去。奈何俏如来别的游戏不一定在行,解谜不怎么需要费心思,摊主开一封随口就答一题,很快获得摊主欲哭无泪的哀求眼神。上官鸿信看够了,笑说:“要感谢我啊!”,拉上俏如来就跑。
回头望,树下人头攒动,倒更热闹,俏如来抚平气喘,发现他正探头看一旁傀儡戏,不由好奇,“你擅长术法,也爱看这些吗?”
“不一样,即便知道诀窍,也是心甘情愿来看的呀。”
上官鸿信眯着眼,唇角微扬,像心满意足,削瘦的侧脸又隐约流露几分忧郁。
俏如来心中一叹,然而这少年情绪无端,过一会儿又愉快前行,他不免觉得是自己太过多愁善感。
魔世与中原还是有些不一样,奇异小族此时颇多利用自身特x_ing博人一笑,比如上官鸿信喜欢看的变脸,不像中原变个面具,而是真正变了一张脸,配上原本的身体异常滑稽。又有多种百戏杂耍,飞来舞去,惊险的以致骇人,一旁还有小小女童张开羽翼,提着篮子飞在低空,有人抛钱便灵敏接住,口齿伶俐地高声道谢。
“看见那孩子了吗?他们是那一族在边城的分支,男子世代从军,等到七月半,策君会聚集他们布置巡城灯火。虽说主要为了巡逻,也算与民同乐,毕竟会飞的魔族不多。”
俏如来想的是,既然不会飞,那日他是怎么从天上掉下来的?
“俏如来,你想吃团子么?糯米团,一碗七八个,每个比指甲大一点,除了用糖拌还能加些别的。”
俏如来不大好意思地道:“我还想看一会儿,留这儿等你吧。”
木屐踢踏,背离的脚步一如既往轻快,上官鸿信却迅速失去笑容。
从摊主手中接过小碗,竹签戳破糖衣脆弱的保护,刺穿柔软的内在,面无表情地咀嚼,即便吃的很慢,除了甜其实都不太有其他感觉。
上官鸿信踟蹰一会儿,放下钱,令老板拿油纸再装两份。回到原处不见人影,心思一瞬划过千万缕,踢着木屐,垂眸阻止情绪的流露。不多会儿,他带着迷茫抬眼,对来人问:“你去哪儿啦?”
“抱歉,一时没注意向前头走了。”
俏如来生了一把温润的好嗓子,听他说话,慢悠悠的,好似天下无难事,歉然的话语听着都太舒服,根本生不出责怪之心。
心跳的很快,分不清源自哪种兴奋,上官鸿信困惑地想,为何她要给俏如来挑那样一张半面人?
不论繁复的花纹还是素净到骇人的白面,都太过扎眼,俏如来言行温柔,从不会有任何刺目的表现。
他立在红尘中,如此格格不入,哪怕身披浓厚的玄色,也不能令一身飘逸减损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