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记忆中的人相仿,又不一样。那个人冷酷决然,随时都能抽身离去,俏如来哪怕讲述别人的故事,都不自觉投入。这是一个过于明显的弱点,居然没有被纠正——或许,已经是纠正后的成果?
俏如来问:“回去好不好?”
上官鸿信递上纸包,“买来给你的。”
团子热乎乎的,一个个都不大,糖粉外还沾着花生和芝麻。俏如来戳上签子,默默将团子在糖里又滚了滚,小口吃下,又甜又糯,便觉不适缓和几分。
一路回策君府,俏如来走在上官鸿信右手,虽然吃的很小心,毕竟还要兼顾交谈,难免多蘸到糖黏在嘴角,小心地舔了舔。
正说话的上官鸿信忽然一顿,俏如来问:“怎么了?”
上官鸿信笑道:“每逢中秋,祭司会开启神宫,一路游街赐福,缓行入宫参拜。除了过年和万寿节,羽国一整年就降灵祭排场最大,到时若见到了,我真怕你会高兴的整个人都跑不见。”
俏如来被他说得讪讪,“说的像你亲眼见过羽国情状似的。”
“没见过还没听过么?羽国进入魔世有两三条路,翻山最快,但谁也不敢赌会不会遇上精怪,几乎都会选择沿边城绕道这儿。行商多,消息自然传的快。”
俏如来扶额道:“既然那么近,怎么你先前不去,只收集资料?”
“策君一直压着不准,这次也不知他抽的什么风。”上官鸿信随口说,“寻常从这儿去羽国国都都不用一个月,商人说降灵祭期间有些关卡会关闭,遇上封路,不知中秋能不能到。听说如今的祭司凰后虽体弱多病,但能为极其强大,还是个极美的女人——不过我怎么算,祭司一二十年前少年袭位,如今在人族里年纪也是……啧,不可说啊。”
睫毛颤了颤,扫过掌心痒痒的,俏如来低声道:“噢,你想见她么?”
“美丽的女人我见多了,她们不仅美丽,往往还十足十危险。哪里是带毒的花,她们就是无声无息的毒,顶尖的智者一时大意都要中招……远观应当还是可以的,毕竟都说她至今仍旧美到令羽国之主神魂颠倒,冷淡后宫,膝下比当年继位时一群兄弟争抢的盛况可差多了。”上官鸿信瞥了眼俏如来,顿住脚步,“你怎么了?”
“没什么。”
“让我看看。”
上官鸿信加重语气,俏如来只得放下手,就着灯都看出他右边眼睛血红,难怪主动走在一旁,还频频掩着额际。
上官鸿信沉默了下道:“是我贪玩儿了。”
俏如来道:“不会,我还想怪自己撑不住呢。控制不住要睡,睡醒了又不舒服,人说精怪取命不留痕迹,我怎么就没觉得?”
上官鸿信不知想到什么,笑道:“大概还是留了一点的,衣服上还挺明显。”
策君府门口还是初时迎接他们的老管家,两人分别,俏如来自回客院。梳洗完正要睡,俏如来想起上官鸿信的话,拿出衣袍检视,单眼不太好使,半晌终于在袈裟左袖外侧找到墨迹,先前扫过,还当是y-in影。
取出另一件旧许多的袈裟挂在一旁,他发了会儿怔,才熄灯歇息。
将发丝拨到耳后,抚过轮廓,抬起手,五指在黑暗中舒展。
感觉不一样,俏如来思索着,合眸良久,仍旧睡不着。
第3章 第 3 章
03
俏如来自有记忆,就被限制不允出门,连家中少人处也不得去。家人说故事消遣,他自然最喜欢父亲,立志长大也学父亲侠名广传天下,等发觉自己全无武骨,再也不提。
那个人生疏又笨拙地抱起他,他忍耐着的恐惧,全被家人当成初见父亲的羞怯。
有行脚僧上门,道府上大少爷有佛缘,舅舅怒然要将人打出去。他抬头望父亲周身萦绕的哀哭怨魂,隐约明白大约是真的,下决心入佛修行。
多年后还俗,留在父亲身边协助,旁人初时唤大公子,渐渐改叫俏如来——这外号其实有几分轻佻,听多也就习惯了。
躲在父亲羽翼下度日自然容易,再是安静平淡的x_ing子,总有自己的愿望。
他再一次拜师,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只有父亲一言不发,摸摸他的白发,微笑透着感伤。
默苍离是个古怪的人。
自神蛊温皇一句“愉悦”的感慨悄无声息流传,默默无闻的隐士变得同样令人闻风丧胆。
他生的清冷,模样三十许,跑几步要喘,风一吹要倒,日日只坐在自家琉璃树下看书擦镜子,完全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书生。也许是过多的智慧反噬,上天取走了他的健康作为代价,即便冥医杏花君也拯救不了那破风箱般千疮百孔的身子。
可俏如来第一次见到默苍离,他挥动古朴长剑,剑气劈碎凶恶妖鬼,飘鼓的衣袍诉说剑者无可匹敌的强大。
循着冥医指的路看到眼前一幕,心中生出难以言表的荒谬感。
默苍离将长剑收入古镜,平声道:“你是专程来观察我的容貌吗?”
俏如来艰难地开口:“请前辈襄助家父。”
默苍离似乎在思考,却说:“你看得见。”
俏如来低低应了一声。
中原一地,妖魔鬼怪早已遁入暗处,躲在人族目光不及处生存——但并不代表他们不存在。
史艳文的麻烦来的突兀又可怕。一只鬼自暗处张牙舞爪而来,大大方方占用他的身份,容貌无法分辨,细节记忆差不离,根基也高的可怕。他在武林掀起动荡,令史艳文有口难辩,提出疑问的俏如来被讥嘲认不出父亲,那鬼状似伤心地拍他的肩,眼中毫不掩饰得意。
一切太过荒诞,超脱正常人的认知,俏如来不知该怎样支撑。
不知幸运还是不幸,居然遇上同样不在常识范围内的默苍离。
他的攻击单一又避无可避,抬指便是成百上千万剑,妖鬼恶毒的诅咒无法阻止自身的消亡。
一贯平和的俏如来难得心血沸腾,跪下道:“请前辈收我为徒。”
默苍离同意的意外顺利,养好伤不久,带上俏如来和冥医漫游中原。
自始至终,俏如来学习的只有一件事:怎样与非人相处,准确说,是怎样看默苍离消灭非人。
他也理解了那股不合常理的力量。
千年前,魔世元邪皇号令妖鬼魔族征战九界,中原人族节节败退,术者自暗处现身对抗。
术者中,墨之一门自我献祭,创造“止戈流”,鲁家废字流铸剑“墨狂”作为开启密钥。意念咒力结成的剑阵对人族毫无作用,却是针对魑魅魍魉的诛邪利器,从此代代传承,使用的同时不断消耗宿主的生命。
墨家称呼宿主钜子,奉为名义上的首领,实际另有最出挑九名术者主导。钜子也不在意,他们大多远离墨家,盛年早逝,留给墨者一块仰望的灵位。
默苍离告知一切时,面上的柔和前所未见。
“你生就一双敏锐的眼睛,却没有匹配的感受能力,幸好多年修佛,可以阻挡寻常的麻烦。踏入非人的世界,感受迟缓一瞬都会要了你的命。你不过二十二岁,止戈流能够改变一切,代价是透支未来,即便如此,也愿意接受吗?”
俏如来回答:“总要有人做的。”
默苍离一言不发,在俏如来额上绘下咒印,止戈流会在他死后流入俏如来体内。
他可以面无表情路过亡者的家门,也可以对妖鬼的惨叫充耳不闻,送走生命的同时或许内心的一部分也随之死去,等活不太久,终于可以只做自己。
俏如来恍然,原来师尊卸下素日的严厉,也会随口打趣友人。
默苍离离去时很平静,琉璃树失去护持的阵法,不复嫣红。
冥医缓了两天开始收拾遗物,修儒在屋里陪。俏如来外出透气,发觉古木根基处开了一处缺口,探手进去,摸出个陈旧的匣子,内中是一本散佚前页的小说与一封簇新的信。
拆开信,他心中一跳。
纸上写着“俏如来”、“凶神”,旁边两字“了结”,又写“天运”,各自划去再补上,墨汁滴下小小的形状。
默苍离居然会犹豫不决。
俏如来坐在树下,认真阅读那本小说。
羽国志异,记述比魔世更遥远的国度,皇族自称百鸟之神后裔,王孙皆以成为身负异能的神子为荣。国都设神宫,供奉凤凰元灵,祭司权柄仅次于羽国之主,候选者称灵子。
某年,羽国叛乱四起,皇子中出现一名神子,得中原术者辅佐,卷入政局。皇子聪敏宽和,文武双全,术者智计卓绝,手段过人,两人合作逐渐稳定朝局。一切像是步入正轨,全书却在王军与叛军一场残酷的对决——书中称为霓霞之战——戛然而止。
这故事没头没尾,俏如来看的无比惊讶,只因书中那名为策天凤的术者有一个特别的称呼——墨家钜子。
修儒跑来喊吃饭,俏如来抱着匣子回去,冥医扫来一眼,手上碗碟险些端不住。
“前辈可以替我去黑水城吗?”俏如来见他的反应就明白了,“我……要去羽国。”
墨狂先前在一次事故中损毁,需要重铸修复。止戈流依靠墨狂开启,俏如来毫无力量,孤身上路无疑陷自己于危地。
修儒年纪小,只问:“羽国是哪里?”
俏如来去看冥医,他欲言又止,最终叹息,“墨家有一个人叫公子开明,苍离说有交代过他,说话大概能信一半。我知道你天生将人往好了想,但这次出去不能再软和了,无论对谁,你都要多加防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