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泪珠落下来,陆绩埋下了头,把自己蜷缩得更紧一些,外面风雪正紧,陆议还没回来。
点上灯,陆绩展开了姐姐家的来信,字是自己的外甥女写得,娟秀的字上落满了点点泪痕。
一个影子蓦地跳上心头,那个小女孩,与议同岁。陆绩突然想到了一个拯救自家侄子的办法。他拿起笔,给自己的姐夫写了一封信,用火戚封好,放在桌上,然后,静静地坐在那里,等着陆议。
披着一身雪花走进来的陆议笑容满面,看到一脸严肃神情哀戚的陆绩,惊讶地问:“小叔叔怎么还没睡?”
陆绩把报丧信递给他,沉声说道:“明日一早,你便去庐江奔丧吧,多呆些日子,宽慰一下姐夫。”
陆议显然有点吃惊,他展开信,看完后面色充满忧伤。陆绩又拿起一封信,递给他。
“我明日去郡府做事,不能前去,请把此信带给姐夫,让他节衰。”
陆议接过信,放进袖子里,看了看他的脸色,关心地说:“早点休息吧,我去后会处理好一切的,放心。”
陆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小叔叔哭过,是为了那多年未曾谋面的长姐吗?
第二天,一向天马行空的陆绩早早起了床,亲自把陆议送走,直到看不到人影了,才转身,向郡府走去。
满堂白须,却在看到这个十二岁的小男孩走进来时,齐刷刷站起来,跟他见礼。
顾岳也站起来,走下高位,弯腰请陆绩入座,陆绩斜了他一眼,哼了一声,背着手走到位上,坐了下去。
殿内继续恢复了论政,在大思想立足江东,争霸天下的指导下,众人献计献策,皆是怎样杀伐决断,攻城略地。
陆绩站起来,背着手走到大殿中央,大声训斥道:“尔等枉为天下名士,不思忠君体国,却在这里谄媚蛊惑,贪婪好战,满殿群贤大儒,都不知道仁字怎么写了吗?”
满殿群贤大儒,鸦雀无声。
张昭站起,朝陆绩拱手道:“绩公子小小年纪,心怀天下,仁义满怀,我等惭愧。”
众人忙纷纷站起,齐呼惭愧。
这小孩,很会占领道德制高点,最佳辨手呀。顾岳在心里暗自为他鼓掌。
小孩黑黑的大眼狠狠地瞪过来,顾岳突然觉得,这陆绩,今日来,绝对是要故意搞事情。
果然,在众人告退后,小孩单独留了下来,背着手,上下打量着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就潇洒地离去了。
“我已经安排议去了庐江,他很快会和姑家表姐订下亲事。”
顾岳看着小孩的背影,感觉到了丝丝不妙。他冲了出来,大声喝道:“站住。”
小孩停了下来,回头,挑衅地看着他。
顾岳心下千思百转,终于回归平静,他伸出手,邀请道:“书房请。”
陆绩一步跨进书房,背着手欣赏着墙上的字画,也不说话,顾岳等了半天,终于没忍住,闷声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笑话,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还能问出为什么,真有意思。”陆绩回头,不屑地看着他。
被一个十二岁的小男孩居高临下地鄙视,这让顾岳很不爽,他决定主动出击,与陆绩短兵相接。
“绩公子,你管得太多了,陆议的亲事他自己说了算,还轮不到你为他安排,他同意吗?你考虑过他的感受吗?”
“笑话,轮不到我来安排,难道还等着你来安排,怎么,树下还不行,还要安排到床上去吗?”陆绩转过身,咄咄逼人地盯着他。
“我与他两情相悦,到了床上,又如何?”顾岳盯了回去。
“我陆家子弟,可死不可辱,你不要太过份。”小孩飞快地捉起一个茶杯,啪地摔在地上。
侍卫们冲了进来,顾岳黑着脸喝道:“都退下!”
陆绩轻轻斥笑了一声,转过头去,继续欣赏字画。
“不是你想的那样,对陆议,我敬他、悦他、爱他,我们相识的时候,边身份都不知道,完全是情谊渐生,怎么存在辱他一说,即便以后,我也不会把他当作床上之臣,他会出将入相,向东吴,向天下,展示他的才华。”
陆绩转过身,看着他。
“他若想成亲,也没关系,只要他自己喜欢。但我不希望,有人用家族、用责任、用道义强逼于他。在我认识他之前,你们相依为命,他过的什么日子,想必你比我清楚。”
第17章 护他周全
陆绩闭了眼睛,睫毛微动。
“我只想让他快乐点,少年的时候神采飞扬,青年的时候激扬文字,壮年的时候家国天下,老年的时候安享晚年。”
陆绩睁开眼睛,看着他,冷冷地说道:“但此种事情,一旦大白于天下,于主,是风雅之事;于臣,是佞幸屑小,议本是清雅公子,难道你想让他堕于泥污,惹人非议吗”。
“我即便舍了这条命,也要护他周全,若辜负于他,有如此杯。”顾岳也摸了个杯子,狠狠地摔在地上。
侍卫又呼啦啦地闯了进来。
两人不动,隔空对望,良久,陆绩才出声道:“好,那这次,就当是一个小考验吧,若议定下这门亲事,你俩命该如此,你可认下。”
“我认!”顾岳笑得风清云淡。
陆绩扒拉开挤在门口的侍卫,走了,连头都没回。
顾岳倚在桌子上,无力地朝侍卫们挥了挥手,低声说:“都退下吧”
陆议,我该拿你怎么办?顾岳支着额头,半天没动。
陆议风尘仆仆,赶到了庐江姑母家,仪态清雅,谈吐贴心,几天之内便得到了姑夫和表弟妹的交口称赞。
在办完白事后,双手把陆绩的信呈给姑夫,看到姑夫的脸色由惊转喜,便笑着问道:“姑丈,小叔叔说了何事,引您如此?”
姑丈把信递给他,陆议看完,扑通跪倒在地,连声请罪。
姑丈扶起他,轻声问道:“贤侄有何为难之事,但说无妨。”
陆议抬头,看了眼面前的老人,不好意思道:“小侄心中已有意中人,未曾跟小叔叔禀告,引起如此误会,议,深感不安。”
“无防,无缘不可强求。贤侄不必放在心上。”姑丈很是通情达理,陆议暗暗舒了口气。
在回去的路上,陆议百思不得其解,平日里天高云淡的小叔叔,何时变得如此入世了,还家长式地想给自己强订亲事
到吴郡后,他没回陆府,直接去了郡衙。
在书房里,顾岳向他讲明了一切,连同那些承诺。
两人相对而坐,对视无言。
顾岳突然转过头去,头微仰,看向窗外。
陆议站起来,走到他跟前,别过他的脸,轻轻擦掉脸颊汹涌而出的眼泪,抱住了他的头。
“明日我便入仕,做你的幕宾,我要大大方方地跟你在一起。”陆议吸了一下鼻子,闷声说道。
顾岳还是埋着头,没吭声。
“主公?”
顾岳抬起头,怔怔地望着他。
“这位俊俏的小公子,高兴坏了?”陆议近墨者黑,也学着甘宁的语气,痞痞地捏了捏他的下巴。
“陆绩会同意吗”顾岳咧嘴,干巴巴地笑了笑。
“我来处理,你就说,你同意吗?”陆议定定地看着他。
“能每天都看到你,死了也行。”顾岳握住了他的手。
“主公这么傻,江东可怎么办?”陆议噗嗤一声笑了。
顾岳蹙了几天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陆议回到府第的时候,陆绩正在花亭喝茶。看到侄子黑着个脸走过来,小男孩斜眼瞅着他:
“怎么,孙老二告我状了?”
陆议坐下,也给自己斟了一杯茶,轻轻抿了一口,放下,才开口道:“谢谢小叔叔。”
“谢我做什么,江东多少女子爱慕于你,你又何苦至此。”陆绩端起茶壶,替他斟满。
陆议轻轻地靠在游栏上,望着湖水,梦呓似说道:
“小叔叔,你只知道我自十岁起便像个大人似地,不苟言笑,天天为生计奔波,为族人谋利,活得很是压抑。
其实,十岁前,我也没有过童年。自记事起,父亲便在外任职,母亲缠绵病榻,我即要入学,还要照顾母亲姐妹,家中的生计更是全部由我打理。
其实,在冒着大雨奔跑在街上的时候,我也想有人给我披上个蓑衣;在彷徨无助的时候,能有人在耳边说‘伯言,别怕’。
他来了。
也许是在他把一枝槐花放在我怀里,豪爽地以玉付药资的时候;也许是在我们被困阵中y-in冷绝望的时候,他坚定地说着别怕,伯言;也许是在他抱着金银扔在我怀中,黑着脸说‘别做那些买卖了,要掉脑袋的知不知道’
也许是在无数次的调侃时,在小舟上看云卷去疏时,在大槐树下对剑时。
丢了心。”
陆绩垂下眼睛,端起茶杯,一滴泪掉在茶水里。
“议,我虽比你小五岁,可也听过不少话本子,自古主上臣子的,哪次不是臣子身败名裂,不说远了,就本朝,韩嫣、邓通、董贤、哪个的下场好了?”
“我相信他,莫名其妙地无条件信任他,他的眼睛,不会骗人。”陆议收回目光,看向陆绩。
陆绩端起茶杯,停在半空中,陆议也举起,两只杯子在空中轻轻一撞。
“祝你好运,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