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日和?”
“对,或者是读音类似的名字。”
“喔……啊,确实那么有一位,署名‘日和’,是一直与东家保持通信的少爷或小姐。”
“少爷或小姐?”
“是的。因为他从没来过这儿,所以我也不晓得究竟是男是女,只觉得应当年岁不大吧,封页的字写的很工整,像刚念书的孩子。”
“那些信在哪儿?”
“东家将它们藏了起来,如今知道的只有出事时带在身边的一封,我收到了阁楼上。”
信笺被珍重地放在盒子里。展开信封时,隐隐还能闻见脂粉的香气。
“这是东家出事前,反复翻阅造成的。”
账房解释说。我就着阁楼窄窄一道天窗的光读完它,朴实的措辞用稚嫩的字体书写出几行字,是少年修给妇人的情书。
“丰子小姐:
我几乎是以颤抖的手写下您的名字。正如先前所说,我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上次与您讲过的那位贵人来家中找我,送给我一个大机会。
是的,是的,写下这行字的时候我仍然不敢相信,我要出人头地了!我终于可以到您这里来,不是作为令您蒙羞的穷小鬼,而是作为男人光明正大地走进来。
感谢八百万天神!
感谢耶和华!
感谢最最最最好的您!
那需要在无法写信的地方呆几天,因此,请您等等我,少许地等等我。待归来时,我一定将那句话亲口说给您听。然后送上玫瑰,还有要发给叔叔们的请帖。
请您与我共同想想该在上面写些什么。
日和”
毫无疑问,这是一封承载了爱意的绝笔。
仿佛随春天逝去那般,当夏蝉催得一树繁花凋零,丰子小姐的爱情便也如落樱般飞散了。
她一定知道小日和与角岛的樱花共同埋葬在火中——是的,自读完这封信,我便可以断言,促使丰子小姐发病的绝不是被抛弃,而是爱人死亡的真相。
如若不然,为何她不恨小日和,而要去报复毫无关联的画家呢?
我想,被少年称作贵人、同时为丰子小姐所憎恶的画家,多半正是藤原公馆中凄惨死去的那一位。
但这真相又是谁告知了她?
我再次向账房确认四月十五日前后丰子小姐的行踪。这一次,他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迟疑片刻才说,那日傍晚有人向东家寄钱。
“之前也有这样的事,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托学生来送钱。东家发病前已收到过几次,以为是熟人吧,我便没放在心上。现在想想,确实是在那之后,东家嘟囔着拿出怀里的信在灯下看了一会儿,才变得不对劲的。”
“他们有说什么吗?”
“只是讨论了一下宗教信仰,学生说不信这些,就结束了。”
“这样……装钱的信封您可还留着?”
“没有信封,是直接由学生送来的,装在钱袋里。”
“直接让学生送?——钱的金额大吗。”
“一次几元或者十几元,算不上多、也不少。东家一直资助堺界那边的孤儿院,常有写信感谢的,所以我以为是以前施恩的小子们来还人情了,便没太留心这事——怎么,难道那些人和什么事件有关吗?”
“不,只是顺便一问。关于那学生,您有了解吗?”
“当然,就是坡顶木下家的少爷。”
——意料之中。
从他对于钱数的描述,以及不包信封这一点,我便大致猜出了那位假托旁人之名的学生一定是一期先生。
那位先生无疑是品行端正的,正因如此,才根本不善于伪装。
不过,会给河谷屋寄钱这事,我却万万没有想到。原本以为他每月攒下的钱全部都给了木下老人和阿民,但回过头来再想,八元对于经常兼职的一期先生而言并不算一笔大数目,如果只是雇佣和治病,他确实不至于如此努力。
为何要给丰子小姐寄钱?
无疑,答案是很明显的。可是小日和之死最多算作藤原老爷的过错,那样一位有原则的人,即使有可能为父亲犯下的错赎罪,却绝不可能在得知父亲的罪行之后无理由的包庇。所以在他心里,藤原老爷在火灾中一定扮演着受害者角色。
这怎么可能呢?连木下老人自己都说:我有罪,我也成了恶鬼。
不、不,稍等。
我突然意识到那短短一行自白中有着隐藏的含义。
我“也”成了恶鬼。
这就意味着在火灾发生前,公馆内至少存在两名甚至以上的凶手。
画家、小日和、企业家、华族小姐、管家以及藤原老爷。六人之间,一定发生过更为复杂的故事。这故事唯独一期先生知晓,并且他多半也曾参与其中,所以才像背负了一切般不肯放过自己。
谜团就像层层环绕的锁链,仅仅由一根铁锁越缠越紧,因此若要接触让他封锁内心的真相,就必须要先捉住最容易暴露的接头、也就是藤原公馆的真相。
思及此,我忍不住想要立刻跑出去,利用这身警服向周围人展开调查。可是一桩海岛上的杀人事件,在坊间获知的消息必然少的可怜;穿着警服乱转,被交番发现的几率也极大。
唯一的办法只有向警察询问,比如联络四哥。然而木下老人的隐秘身份,却让这唯一的通路也变为不通。
——该如何是好呢?
放手一搏的,我想到了三日月君。
作者有话要说:
*交番:交番所的简称,即派出所。
第8章 7
那位警官是位奇男子。
在此之前,我从未认真留意他的一举一动,只当做困扰一期先生的麻烦人物、见招拆招地对上过几眼。
他与一期先生形影不离——仅仅这一浅薄的印象,似乎比刑警的身份更为全校通用。偶尔于门廊遇见,总是笑眯眯的不爱穿警服的男人就像教师一般点点头,唤一句“伊达君”、“小池君”,接着便不急不缓地晃悠到一期先生身边,等待他从书包里拿出午餐或和菓子。
每当这时,教室里就会充斥着奇异的气氛。然后一期先生就会红了脸,手忙脚乱地引他到别的地方去。
除此之外,我对他的印象趋近于无。
尽管曾在内心隐约有过考量,这二位应当是熟稔的,甚至交情匪浅。但作为一名警察,三日月君实在过于特立独行,让人不好判断他究竟是因旧情而对一期先生格外宽容,还是原本便这般随x_ing,处理每桩案子都不急不缓。
京都警部里也会有这样的人吧?听四哥说,他的某些同学毕业之后往往只在交番挂个名,便整日跑去全世界旅行、或是流连花町,一年到头连面都见不到几次。
三日月君给人的感觉差不多就是这样。懒洋洋的,不瘟不火,整日除了喝茶就是与一期先生腻在一起,没有半点查案的苗头。
他甚至在三楼尽头拐角处的画室开辟了一块小小的茶桌——那里本就因偏僻无人爱去,不知不觉间,十七画室就变成了一期先生的私人美术馆、兼三日月君上课休息的茶厅,名字也被顽皮之人拿“十七茶室”贴换。
这日,为了询问案情,我终于进一步接触了这名刑警。
是上课铃敲响的午后。估算着一期先生应当已进入教室,我便向保健室老师请辞,偷偷溜去“十七茶室”与三日月君见面。
午间阳光正好,细碎的光影透过叶缝照落在脚边,跟随蹑手蹑脚的动作摇曳,就像心中怦怦乱跳的鼓点,是说不出的逃学的刺激。
我还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哩!
好久未放松时,做些幼稚事总能变得开心。比如去踩光的影子。
站在画室门前,稀疏光点便远去了。我同它们道别,就像道别十几年来循规蹈矩的人生,然后推开门,迈向小说中入室一声暴喝的黑道少年新天地。
“喔、小伊达君。”
“打、打扰了……您好像不怎么惊讶呢。”
“哈哈,因为看见了呀。”
三日月君指向窗外。茂密的香樟树下,教学楼与画室之间的长廊洒满星星点点,正是刚才我旋转跳跃的地方。
场面太过羞耻。一时间不敢再看他的表情,我盯住墙边那副未完成的红底油画,学着父亲模样老气横秋地说。
“警官,冒昧来此,是有话想问您。”
耳畔响起低低的笑声。
“可以哟。”
——您和一期君是什么关系?
原本,我想这样问。可是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妥。刑警与嫌疑人,这是需要避嫌时最有可能说出的托辞,因此我并不能直接得到想要的答案。
“您和一期君的关系似乎不错?”
“哈哈、被发现了吗。”
“莫非还是故交?”
“嘛……确实共处数载,四十二年时因为家庭原因方才分离。”(*明治四十二年,1909)
家庭原因,大概是指父母工作搬迁一类的吧。三日月君去往京都,而一期先生和藤原老爷留在大阪,离别距今不过三年功夫,难怪他们之间有着独特的亲昵与默契。